悬笔的小动作他自是发现了,却也没有点破,只笑看着那茶盏。
近来这几个人都怕自己心情不好,颇有些小心翼翼,自己也是思虑过多难以精心,因此才让人泡这安神茶。
不过如今,他倒是再不用靠这茶来安神了。
萧书瑜阖上眼,眉目慢慢展开,在椅上静静养神,脑中却慢慢跃现先前在参领府上的情形。
风暖香浓的亭台中,白衣的少年扶额支于石桌上。
“父皇他,对九弟,究竟是什么想法?”
虞千淆冷眼瞧着他略带颓意的样子,终是不带起伏的开口,“九殿下,是陛下宠爱的儿子。”
也只会是陛下宠爱的儿子。这话他没说出,但萧书瑜懂了。
他是太子,九皇弟再如何受父皇喜爱,让父皇为他花费心思,却终究只会是父皇喜欢的小儿子,而不会是隆庆帝的皇长子,大临的太子殿下。父皇会为九弟打算,会为他安排,但都是在保证他这个太子会顺利继位的情况下,再不会让人越过他这个太子去。
如此想来,倒是他将自己逼的太紧,却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便也接受了虞千淆将教导九皇子的事实。
太子能坦然接受,却还有人暗自气急。
深深宫苑中,一高髻美妇攥紧了手心,尖长的指甲掐进皮肉,满脸狠厉,“皇上他竟这么早便为他做打算了吗!他眼里是不是只有那贱人的骨肉?他可曾为本宫的孩子考虑分毫?!”
说着,将手边的东西全都挥袖扫落在地,满头珠翠随着大幅的动作晃动不停,叫满宫婢女个个压低了头,恨不得自己耳朵落在房内了才好。
五日后,晴日朗朗,乾清宫正殿的宝座上,隆庆帝缓缓翻阅着面前的折子,虽已年近四十,却是长在富贵窝里的,保养的好,又是从小受武师教导,身体强健,眼角竟看不出皱褶,也只三十出头的样子。
刚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朱批,便有内侍进来通传,“陛下,虞参领到了。”
萧青溟颔首,“宣。”
便听一尖声高唱,“宣金吾卫左军参领虞千淆觐见——”
未几,头发干练高束的虞千淆一身绯色虎补官袍步入殿中,腰佩银鱼袋,乌金发冠在照进殿内的光束下耀着光晕,为少年的冷峻眉眼更添气魄。
平日上朝时群臣齐站,以虞千淆的官职又是排在后面,倒未见如此显眼,此时一见少年长身玉立于光中的身影,纵是阅人无数,见过不知凡几的少年英才的隆庆帝,都不免为他赞声好。他自己不是没有出色的儿子,甚至自己当年也是在一众同样出色的兄弟中拼着命让自己能脱颖而出,可从没有一个人,能像虞千淆这般,十五岁便具其父风姿,沉稳镇静,已隐隐有种号令千军的气势。
便是自己最为满意的长子,几位大儒和朝中大臣都多有夸赞,但他心里也清楚,长子还不够稳重,处事也还不够全面周到,气势更是远不及眼前的少年,虽是有着三岁之差,但他相信便是三年后,萧书瑜也不一定能比今日的虞千淆优秀。自己的朝中有这样出色的人才,自然是让身为皇帝的他心中自得,瞧着眼前少年也更为满意了。
“臣,虞千淆,参见陛下。”转念间,虞千淆已经跪地行礼。
他朗笑着让他起身,倒也不墨迹,直切主题道,“小虞爱卿今日便要正式教导朕那九小子,爱卿为金吾卫参领,教那小九倒是屈才了。”
虞千淆请罪道不敢,“九殿下是人中龙凤,微臣幸当尊师。”
脸上却是毫无表情的样子,看得皇帝都不禁一乐,他与荣王相识已久,关系亦不一般,倒是好奇那样豪爽洒脱的一个人怎的竟有个寡言少语还清冷淡漠的儿子。
嘴上倒接着说,“既如此,不若先让小九与你见上一面,行了这拜师礼吧。”
早有人去寻了萧书瑾过来,六岁的男孩正是调皮的时候,加上这位又得宠,更是在这宫里像个小霸王一样,叫人闻风丧胆,这会在殿外早有些不耐烦,便直接闯了进来。
“父皇,您不是说给儿臣找了厉害的师傅吗,怎的叫儿臣在殿外等上如此久?”一边说一边迈着小腿跑进来,直直奔向龙案后,扶着隆庆帝的膝盖晃着。
仙童似的男孩一身绛紫衣衫,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看着越发讨喜,眼角一颗泪痣在玉白的面上极为惹人注意,与生母于皇贵妃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却因着尚稚嫩的五官而未显魅色,但也衬得眉眼更为精致。
身后跟着慌忙追着他的宫人,见拦不下他,战战兢兢地跪下请罪。
皇帝只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挥挥手让那宫人退下了。
“你这臭小子,让你等上片刻都等不得,”虽是骂着,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指着虞千淆道,“你那好武艺的师傅,不正在这呢吗。”
萧书瑾这才看见殿中还站着一人,绯红长袍带着方刚的血气,人却冷峭如寒铁,不动声色却尽显锋芒。
不知为何,平日里在皇帝面前都从不忌怕的九皇子,却在虞千淆冷冷的目光下打了个颤。
萧青溟有些好笑,推了推儿子的后背,“这是金吾卫左军参领,也是你荣王叔的儿子,今日起便由他来教你武艺了。”
萧书瑾有些踌躇地走到虞千淆面前,仰着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个头的冰冷少年,“你、你便是我的师傅了?”
“回殿下,正是下官。”虞千淆还是不咸不淡的开口。
但不知怎的却正对了小殿下的胃口,只觉得他这样子可有气势,又听他是荣王的儿子,因着母妃的关系,萧书瑾与英国公府颇有感情,最是佩服曾做大将军的外祖父,更佩服与外祖父齐名甚至威名更甚的荣王爷,那日宫宴上见了,果然是气压千军的赫赫风威,那他的儿子,想来也不会逊色,当下便再无不满的认了师傅,敬了这拜师茶。
一载春秋,眼见着气候渐暖,一队车马已是驶出了京城,往西南而去了。
前头一匹赤骥马上骑着灯草灰绣峻石纹窄袖长袍的少年,发系青灰织带,背挂金虹追日弓,正是领着车队南去的虞千淆。
后边第一辆的马车,虽外表看着除了极为宽大外便再无特点,但若细看便可发现马车的用料是极为名贵的木材。
马车中却是坐着英国公和九皇子。
英国公于陆出自蜀中于氏,老英国公惦念故土,在英国公袭爵后没几年便自己回了蜀中老家去了,于陆已年过半年,老英国公自然也是古稀之年了,当年都是战场上打下的军功,暮年时便剩下满身伤痛,去年冬日里着了凉生了场病,一下身子骨便撑不住了,寻遍名医奇药都已是强弩之末,大夫下了决断,是撑不过这一年了。
于是英国公满心悲痛要回老家见父亲最后一面,此次一去他是要守着父亲直到最后一刻的,此后还要守三年重孝,孙辈们却是不带重孝的,儿子在户部才刚刚立足,又是个狼多肉少虎视眈眈的位置,回蜀中一年不知该生出多少变化,便决定自己独自回去,让儿子于霁留在京中。
父亲将要辞世的消息对他打击也很大,近来更是显见的日益憔悴,于皇贵妃不放心父亲一人返回蜀中,正赶上萧书瑾自告奋勇要陪着外祖父出京。
去蜀中的路上最长的一段路程都在阳郡内,念及教导儿子武艺的师傅正是荣王之子,而这阳郡又是荣王封地,有他在旁,也是多一重保障,便求了皇上恩准,让萧书瑾带着虞千淆一起陪同英国公回蜀地老家。
萧青溟虽是疼爱孩子,却也不是溺爱,不是那种怕孩子受伤而给他加上牢笼的人,也是想着趁儿子还小,让他多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且老英国公也是先帝时的忠臣,让小九去,也可代表皇室给的体面。
去时因是带着任务的,在阳郡境内也没多耽搁,只向荣王递了书信便一路南下了。
紧赶慢紧,待到了蜀中,已是一个月后了,老英国公经一番施药,此时精神竟也不错,但一众人都清楚,这般情景,怕是说明就在这几天了。
英国公不由大恸,跪在老父亲病床前痛哭不止。
萧书瑾和虞千淆识趣的守在门外,留这对父子好好相处,两人都是有父亲的,见此情景难免想到自己的父亲,饶是淡漠如虞千淆也不禁有些红了眼角。
见两位国公爷还需些时间缓缓情绪,老宅的管家便先安排着九皇子和荣王世子先去厢房休憩一番。
一路长途跋涉,两人总算能好好洗去一身风尘,各自换了身简素袍子,便前往老国公的房中。
此时父子俩也早已敛了情绪,两个孩子都向老国公表达了一番各自父亲对他的尊敬,倒令老国公目光中多了几分慷慨之情,身为武将,谁人不想成为受人敬仰的英雄呢。
一阵闲话之后,于陆才扬声吩咐了下人进来布膳,由着老国公病得已是不便行动了,近来都是直接坐在床上用膳。
平常倒是有仆人侍候他吃饭,这回于陆倒说什么都不肯,一定要亲手喂父亲用膳,这般一点一点喂着,眼中又开始酸涩起来。
另两人看着,终是没有开口。
如此于陆日日侍在父亲床前,事事亲为,只为尽这最后一份孝心。
虽是心中不停祈求让父亲能好起来,终是天不如人愿,老国公的精神看着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果然一日晚膳后,老国公突然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众人知是弥留之际了,纷纷红了眼,待国公爷说完话后,道是累了,要就寝了,便就这般在梦中安然辞世了。
那晚于陆在床前长跪不起。
待葬礼结束,英国公留在蜀中老宅守孝,又上表奏请让世子于霁承袭英国公。
圣上听闻老英国公逝世的消息也不禁默然,准了于陆请世子袭爵的折子,又下旨谥原老英国公为忠勇公,亲赐牌匾。
萧书瑾和虞千淆也在返程路上,刚到了蜀中与阳郡边界上的绵城,便见城门内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虞千淆一贯冰冷的眸中也浮起一丝暖意。
原来是荣王早知他们将要返程,头一天便到了这绵城等他们。
十六岁的少年郎已有了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上一次见他还是这一年年后祭拜王妃的时候,又是像上回那般前一天回来,第二日祭拜完母亲便走,让他不禁气骂臭小子不恋家。
这回等他们返程经过阳郡,定是要叫他在郡上好生待些时日的。
此时见人进了城,虞淮饮先冲九皇子行了个礼,才转身一拳锤在虞千淆肩头,痛声数落着他常年不挨家的罪行。
反应过来这是荣王,萧书瑾异常兴奋,心中只觉得是见到了尊崇已久的英雄人物,如同痴心迷弟一般紧跟着荣王,滔滔不绝的提各种孩子气的问题。
荣王只虞千淆一个儿子,却是甚少这般与他亲近,如今有这么个小子,跟自己宝贝女儿差不多的年纪,也是同样的活宝性子,不由得对他喜爱了几分。
一番热闹之后,荣王才带着人去了安排好的地方。
因着现下已是日暮,便决定用膳后先休整一晚,明日再赶往虞城。
次日收拾过后,一行人便往虞城赶去。
萧书瑾见一路上荣王跟虞千淆都是坐在马上,那样子简直威风极了,便也想自己也骑马,这一年也跟千淆学了骑射,只是因着赶路匆匆,并不好找到符合他身形的,最后只好让虞千淆与他同乘。
两匹马踏进虞城时,一家食馆二楼的窗正对着车队进来的街道。窗子里的人正紧盯着坐在虞千淆身前的男孩。
水润的眸中划过气愤,手上原本拿着的点心也被掷在地上变得稀碎,只见那人启唇,不知说了什么,让身后的人不自觉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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