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心记

    
    高屏市郊外的山顶露台，伸手难见五指。
    丘灵未染的长发被风吹在身后，任由深夜的寒气从领口襟前渗进骨髓。
    她像是要融入这片黑暗里，消瘦而直立的身躯更像山崖上的一颗树，不同的是，并不像树干一般随风摇倾。
    一阵人为的响动轧着地上的残枝落叶渐渐靠近，像是车轮，却不开车灯。
    丘灵不藏也不避，头也不回。她深知自己是安全的。混沌会通过内网的细密定位系统知道她的位置，来人无非是混沌成员，有意与无意，皆不敢伤着自己。
    待声音临近，丘灵能清楚感觉到，这个人是坐着一辆轮椅。
    许久，这人开口道：“幻影，还好么？”
    “还好。”丘灵淡淡道。
    这个陌生的声音，让丘灵感到前所未有的难捉摸。与此刻的露台一样，生硬、萧瑟，却带着坚定，细细听来，却又带了几分收敛过的柔和，极易入心，又像沉溺在大浪中时，顺势攀扶着的一段坚实横木，而不是稻草。
    丘灵明知故问：“你如何看见我？”
    那人用睿智的语调顿道：“因为我想看见。同样的，像萨姆被打的视频，我不想看见，就看不见。”
    丘灵笑道：“明明是闹鬼。”
    那人娓娓道：“在这里，有脚的不一定是人，没脚的也不一定是鬼。”
    丘灵发出咯咯笑声：“很到位。”
    那人放软了声音：“心情好点么？”
    丘灵感觉到自己眼角的微灼，水汽被冷风一刺，变得生疼。
    心情好，亦或不好，本不在她的思维里。上来吹风冷静，也仅仅是和所有人在这些日子离一样，去判断自己所为应该或不该。太多人只在意别人怎么做，却很少在意一个人怎么想。
    丘灵仿佛忘却身后的人也是混沌这个邪恶组织的一份子，竟直白与此人交谈起来：“不重要。你靠你的想法认识自己，但别人靠你的行动认识你。”
    那人理解道：“那你呢？上来这么久，你的想法与言行和好了么？”
    丘灵直言不讳：“它们又吵起来了。”
    那人叹了一声：“露台风大。既然已是犯愁，何必徒增伤患。”
    丘灵轻笑一声：“不行。我此刻下去，会忍不住对何先生骂街。”
    “那就骂街，我不在意。”那人在黑暗中将轮椅调头，往室内的路口走，沉着的声音在飘忽的夜风里也能纹丝不动，“与其靠他们，不如我自己亲自出马。”
    丘灵明知他们无法彼此看清，却也转过身，叫了一声：“路先生。”
    轮椅的声音停了下来，那人意外道：“你认识我？”
    丘灵道：“不认识，但我猜是你。”
    “那就算是吧。”那人笑了一声，轮椅恢复了运行。
    只不过在临进门处，似远远的转过头来，对丘灵定声道：
    “对了，我叫路平安。”
    丘灵感觉到自己的微笑扩散在风里。
    手机屏幕像幽灵一般亮在黑暗的山脉间。
    丘灵避开了几百条未接来电和留言，也不愿查看，只得用搜索栏直接调出乔逸的窗口，微信留言令她越看越无语。
    刚被馈赠的几分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成为了她立即冲回306的充分理由。
    丘灵像一个被同学惹怒了的普通女孩般，脚步噌噌声踩过一个又一个混沌走廊的机关和分界。
    在306的密码解开后，她几乎是踢开了沉重的铁门，却在看见何玉临的时候，也许仅仅是嘴边的词汇量太大，而不知如何开口。
    丘灵冷然的盯着他，后者反而先皱眉问道：“怎么了？”竟似比丘灵还要焦躁。
    “你还问我怎么了？”丘灵将手机拍在何玉临面前的案台上。
    她这才看见，何玉临左手拿着与其穿着与气质极为不搭的小凯毛笔，而他面前的宣纸上，歪七扭八的写着半段短文。细看之下，居然是《心经》，而案台边作了废，揉成团的残纸，已近堆积如山。
    丘灵气到发笑，无不讥讽。
    何玉临白了她一眼道：“不必笑，只是路先生的死命令，我须在月内将左手练得像原先的右手，才会给我下一个指令。”
    丘灵奇道：“抄经也是死命令？”
    何玉临无奈的点点头。
    丘灵真心笑了，却依然不忘发怒：“聂丹薇此次出混沌，是去作饵，为什么你事先不说？”
    何玉临头也不抬：“说了，你会同意么？”
    丘灵冷冷道：“可是差点死了两个警察。”
    何玉临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以为你也一样恨沈天离，原来还能因为他对我兴师问罪。”
    “恨，当然恨。”丘灵的语气比事先更为寒冷，“何先生那么辛苦才让我恨上他，我岂敢有违。”
    何玉临平静道：“那你现在又更像恨我多一点？”
    丘灵冷笑一声：“你胜过了贝尔·林。”
    “难说。”何玉临放下毛笔，严肃道，“你能对我生气，相信你对这几天市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但我们刚收到确认的消息，贝尔·林的余党，是始作俑者之一。”
    丘灵沉声道：“方威还是贾丽？”她内心有些自傲，只因条件反射的排除了特别调查组。
    何玉临道：“可怕就可怕在这儿。不是他们两个之一。贾丽是我安插，方威自请降级，已不在本市。除了他们，谁还和贝尔·林这一党有过联络，我竟觉察不出。贝尔·林他们早有异心，他们不除干净，不止警界，混沌内部也是祸患。”
    丘灵想起况裁的怒骂，撇去了粗口，笑道：“谁让你们组织里面有组织。”
    何玉临不满道：“什么‘你们’，现在不该称‘我们’？”
    丘灵揶揄道：“对，忘了你还没利用完我呢，脑子卡了不好意思。”
    何玉临被噎得气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话说完，理了思路道：“乔逸医生的研究，你可有份参与？”
    丘灵如实道：“没来得及。”
    何玉临点点头，续道：“原先，混沌上头也好，我也好，都有想过将这套方案夺为己用，但明显有组织快我们一步，这个组织叫‘茶馆’。”
    丘灵笑道：“名字倒是风雅，老舍气也要气死。”
    何玉临也笑道：“老舍要气也只能气活，中国文坛再次获救。”
    他收起笑意，又道：“其实‘茶馆’驻于本市的时间，比混沌分部要久得多，只是他们执着于收纳经济罪案重犯，行事又像古惑仔似的让人看不懂。但长期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也算相安无事。除了这次。”
    丘灵有些奇怪：“既然乔医生已在明处，造成再多植物人、搁浅人也有法可解，他们岂非已经白忙一遭？”
    何玉临不耐道：“但混沌已有成员遭难，我们能怎么办，难道报警么？还是打120？”
    丘灵“呵呵”一乐，随即也是一惊：“翻墙？”
    何玉临点头道：“是，混沌已有若干人被茶馆收买。虽然贝尔·林的一切旧人已被我隔离，但难保他们几时把武器升级完善。”
    丘灵做了个深呼吸，问道：“所以呢？”
    何玉临道：“所以，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第一，靠你的本事找出混沌和警方的卧底；第二，借机瓦解茶馆，永远除患，这对谁都是好事。”
    丘灵冷笑道：“你还想与我合作？我觉得我还会相信一个几次利用过我的人么？”
    “信和不信都不是重点。”何玉临直直盯着他道，“如果不瓦解茶馆，混沌，你我，以及本市要员都会有危险。而本市警方，因为办事不利，估计得下马一片。包括......”
    丘灵斜眼看他：“我从来不受威胁。”
    “威胁你的不是我，是茶馆快我一步定下的游戏规则。”何玉临竟低下头，又开始抄经，“你比我更清楚。不要意气用事。”
    丘灵只能看着他因俯首而露出的半截修长的脖颈，也许在日常能另异性悦目，此刻却令丘灵无比憎厌。
    她实在后悔对当日船上奄奄一息的他起了仁心。
    恼恨之际，一张画着‘审判’的塔罗纸牌已从丘灵手中飞了出去，似子弹，似刀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向了何玉临的脖子动脉处。
    就在来势汹汹眼见能三分入目的纸牌即将碰触到何玉临的皮肤时，何玉临在一瞬间挥起右臂的假手，金属银钩将纸牌连同惯性一并弹开，纸牌朝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
    而就在此时，306的门却刚好被从外开启，一架轮椅就那么朝里屋驶来，“审判”直逼向轮椅上的人面门。
    何玉临与丘灵尴尬得刚要捂脸喊“哎呀！”
    隔了几秒，却没有听见任何哀鸣声或备责。
    再转头一看，皆无比诧异，路平安的轮椅淡定的朝他们接近，竟直接用口接住了这张牌。
    终得见“路先生”真容的丘灵，心下惊诧远多过何玉临。
    路平安渐渐离近的脸容精致到了极端，却也冷傲到了极端，乍一看竟像比何玉临年纪更轻些。因轮椅而低人半截的视角，掩不住不知从哪渗透出的矜贵与漠然。但双眼间优雅的弧度，却带着与气质矛盾着的友善，仿佛随时可以笑起来。
    而他的眼睛确实对丘灵笑了起来，如秋雨洗尘。
    “在吵什么呢？”路平安将含在唇间的纸牌取下，一边问何玉临，一边像警诫一个顽皮的孩子般伸手用纸牌轻轻在丘灵头上敲了敲，才递还到她手中。
    丘灵轻手接过，立即收入袖中，双颊竟瞬然一红，忙从脑中调出对刚才谈话的质疑，以向自己作掩饰。
    何玉临谨小慎微，站定道：“路先生。”
    路平安将从地上捡起的废纸摊开，看了看纸了错落着的残字，摇头笑道：“心不够静。”
    “是。”何玉临唯喏着，他有意煮熟生米，立即汇报道，“我与幻影小姐已妥善分工，因她与乔医生以及在警局的便利......”
    丘灵岂能看不穿他的把戏，连忙提了声线直然打断道：“平安你来得正好，这个人根本没考虑过......”
    “丘灵！！！”何玉临一瞬间被丘灵吓傻了，疾声喝止。
    这声呵斥出于一个人临危时的果决，但下一秒他已然不知该如何反应。认识丘灵已算许久，未曾见过她如此蒸空了轻重与分寸。即便是混沌的老人，也只敢称一声“路先生”。
    这一声喊，令路平安的表情也随着意识懵了一下。
    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像捡起纸团一般捡起了来意：“你们刚才谈到哪儿？”
    丘灵转身看着何玉临，冷言冷语：“没有谈，我只够空间听。只是不知何先生的指令，是否与混沌的出发点一致。”
    何玉临瞪了她一样。
    路平安体会道三人会议的不可行，调转轮椅便灵巧的绕过了丘灵，缓缓走出门口：“再给你们一天的时间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