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双目澄清无比,丝毫不闪避李怀云的凝视,郑重道:“此乃小侄肺腑之言,我曾仔细研究过唐峥所行之事,由小及大,步步为营,他建立酒肆,却把酒肆变成学堂,他高价收购野柿子,却用柿子酿酒酿醋,他杀伐果断,一夜之间抢夺兵权,他收服盐帮,短短三月便练成强兵,他开垦荒地,又在冬日进行冬捕,几百万斤大鱼供养整个大周,至今还有百姓挂念着他的好……”
说到这里感慨一声,又道:“唐峥所行之事看似简单,然而他没干之前谁也想不到,所以这些事很不简单,小侄心中甚感钦佩。倘若他没有遇到刺杀,大周谁有资格跳出来争抢帝子之位,小侄没有,孔真没有,唐洛玉也没有……”
李怀云听得缓缓点头,忽然转身又仰头看着夜空,喃喃道:“唐峥啊,可惜了!老夫和他在琅琊死囚牢结识,深为这个孩子品行所折服,虽然彼此之间并未深交,然则却算得上称呼一声忘年交,唉,可惜,可惜了!”
言罢微微摇头黯叹,脸色明显带着唏嘘。
李恒垂手立着,轻声道:“小侄也感惋惜,曾想结交于他,奈何一直没敢前往,这怕是要让我遗憾很久。”
李怀云默然不语,负手仰望着一天星斗,好半天过去之后,忽然道:“天下大势就要变了,以后内斗将会多于外斗……”
李恒郑重点头,语气略略有些惆怅,轻叹道:“真是令人惋惜,世事每每难顺人心,倘若大周能够一路横扫六合,那才是侄儿心中所愿之事,可惜叔父说的对,天下大势要变了。”
李怀云说天下大势要变了,这话孙明瑞也跟他两个孙子说过,但是那两个青年全都不解其意,无论性子跳脱的孙钟还是自视甚高的孙岳,两个青年并不能想通祖父为何如此说,但是李怀云仅仅一说,李恒瞬间便听懂了。
同样的一番暗示,同样的纵观大势,然而有些人能懂,有些人却满脸迷茫,可见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差距,这个差距有时候也体现了能力和素养。
比如今日女皇李静雪嘉以颜色的四个青年,相互之间便有着这样的差距,同样的道理李恒一听就懂,但是孙家两个眼高手低的青年完全不懂。
就在李怀云跟李恒说天下大势要变的时候,大周都城里还有几家也在说着这件事,其中就有孔家的老族长也在考校子孙,名叫孔真的那个青年同样一听便明白了含义。
“天下大势就要变了……”
孔老族长捋须轻叹,眉宇之间带着浓浓考校之色,老人望着身前跪坐煮茶的孙子孔真,忽然笑呵呵询问道:“汝可知否?老夫何出此言?”
孔真慢慢抬头,轻声道:“祖父之意,孙儿明白。”
“是么?”
孔老族长眉头一展,道:“既然你明白,不妨细细说于祖父,让老夫看看你是真的明白,还是故意说谎哄吾开心。”
孔真跪坐茶桌之前,恭敬给祖父续了一盏茶水,脸上神情忽然一肃,郑重道:“天下大势,即将衍变,究其此中原因,无非由攻变守也……”
说着仰头看了一眼夜空,接着道:“大周虽有强兵,然而立国尚短,陛下精明睿智,治国难靠一人。所谓打天下容易,治理天下很难,咱们大周虽有三十万大军,能够在短短时间之内横扫半个天下,但是想要治理归化十分艰难,稍有不慎就会被巨大的地域所拖死……”
孔老族长似乎故意捉他语病,道:“照你这么说的话,开国岂不是件坏事?地域越大越吃力,那为何开国帝王们都喜欢开疆拓土?大唐统共有十二个道,大周目前才打下四个道而已,倘若地域大了会被拖死,为何大唐没有被地域拖死??”
“不一样……”
孔真正襟危坐,恭敬解答祖父的质疑,笑道:“大唐毕竟绵延久远,享受国祚三百年,官员队伍虽然冗杂庞大,但是庞大的队伍也有可取之处,比如十个官员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在做事,就能保证基层村镇正常运转,而我大周欠缺的恰恰是这一点,突然得到偌大领土,但是缺少治理地方的官员,政令难通,自然无法风调雨顺,老百姓过得会比以前更苦,而受苦的百姓不会对大周有归属之心。”
孔老族长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孔真想了一想,接着又道:“这还只是其一,另一点同样重要,孙儿刚才说过,大唐绵延久远,享受国祚三百年,这是一种堂皇大义,先天占据了名义优势。而大周则属于新建,在百姓眼中基本等同于造反,虽然我们兵强马壮,但是我们缺少百姓的认同。再一点,大唐是经年老国,拥有不可置疑的号召之力,看似风雨飘摇,底蕴不可小觑。一旦大唐的皇帝登高一呼,必然有忠心耿耿之辈景从,也许征召百万大军很难,但是征召五十万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语气自信下定论道:“所以孙儿才说,我懂了祖父所言的天下大势即将变化,由攻变守,大周大唐坐下来谈和!”
“非要谈和么?”孔老族长其实已经很满意,不过仍旧故意提出质疑。“若我们坚持攻打,坚持灭了大唐呢?”
孔真正襟危坐,一脸严肃道:“必须谈和,不可征战,大周已经打下四个道,但是女皇陛下的总兵力只有三十万,这三十万大军必须驻守各个地方,否则无法震慑刚刚打下的领土。而军力一旦分散,便无摧枯拉朽之能,再加上大唐军力尚且强大,所以大周绝难在短时间之内继续攻占新的领土……如果坚持想要灭掉大唐,自己恐怕也被大唐拖死,所以,必须谈和!”
孔老族长呵呵一笑,再次故意质疑道:“汝之综述,言之灼灼,然则分析毕竟只是分析,怕双方帝王心中不愿意。”
“两位帝王会愿意的!”
孔真斟酌一下言辞,小心翼翼分析道:“女皇陛下睿智,唐朝皇帝不傻,大周需要时间消化占领的地域,唐朝也需要时间进行喘息,所以这次必然要进行何谈,而一旦何谈天下大势必然转变。”
如此一段长篇大论,孔真终于解说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孔老族长仍旧不太满意,手抚长须笑眯眯提点道:“汝之见识已经不差了,可惜尚有一事没能纳入眼线,天下大势确实要变,但是并不仅仅因为汝所分析的这几点……大周确实需要时间消化所占,大唐确实需要时间进行喘息,但这并不能决定两国必须何谈,真正的威胁其实在北方……”
“北方?”
孔真微微一怔,随即双目一闪,脱口而出道:“祖父说的是金帐汗国?”
“不错!”
孔老族长缓缓点头,面色肃重道:“这才是真正的威胁,至令女皇陛下不得不放缓脚步,有金帐汗国虎视眈眈,无论大周还是大唐都得警惕,否则我们打的水火烹烈之时,金帐汗国突然挥军南下,到时浩大中原尽入异族之手,大周和大唐都要成为汉家的罪人……”
孔真连忙点头,拜服道:“祖父所言极是,孙儿敬佩不已,我果然是见识差了一筹,竟然没有把金帐汗国考虑进来。”
“你已经不错了!”
孔老族长微微抚须,称赞道:“在你这个年纪,能有这份见识,祖父认为你在年轻一辈之中大可去争,这次陛下选取过继子嗣你有很大把握。”
孔真明明受到夸奖,但是脸上并没有任何喜色,反而突然轻轻吸了一口气,小声略带惆怅道:“其实,孙儿并不欣喜争夺帝子之事。大好男儿应当靠着自己本领建功立业,去争一个传承国位非我本愿……”
孔老族长缓缓点头,道:“可惜别人要争,所以我们孔家也不得不争,这是为了家族的绵延和强大,无论你我都不可有所怨言。好孙儿啊,世事很难尽如人意啊!”
孔真默然不语,好半晌才忽然开口,目光灼灼道:“祖父,如果唐峥没死呢?”
孔老族长愕然一怔,重复道:“如果唐峥没死呢?”
“对!”
孔真神情忽然变得热烈起来,一改先前那种老成持重颜色,反而真真正正像个少年心情,眉飞色舞道:“唐峥虽然被人刺杀,行迹也是全无,但是并无他身死的确切消息传来,如果他压根没有死呢?”
他不等孔老族长说话,急急又道:“如今大周各个家族都是急不可耐想要争抢,想让自家的孩子能够入得陛下法眼,过继成为帝子,以图将来腾飞,可是大家有没有想过,如果唐峥压根没死呢?”
孔老族长看似浑浊的双目陡然精光一闪,脱口而出道:“那样的话,归来必有一番纷争!”
“谁会赢呢?”
孔真急急追问,语带深意道:“祖父认为谁会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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