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围城

第二卷 血色之花 第七十五幕 烂好人

    
    一年前,中国沧海市,盘龙镇的某处公园。
    眼前的少女,他马上就能认出来了。
    假日的午后,黄龙江边的公园内,黄启东穿过一群穿着旗袍打闹着的小孩,环顾四周,很多人都将这围着模仿圆明园建造的广场当做一个过假日的好地方。
    不过就算是人山人海,黄启东也绝对不会有任何迷茫。
    不管是在人潮之中,还是身距遥远的美洲大陆,他也有自信不会认错她。即使她只是一个月也难得见一次的,几乎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有什么不同的人。
    直到他走到在树荫下乘凉的她身边时,她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嗨,好久不见。”黄启东脱下兜帽,笑着打招呼。
    “哎呀,启东同学。”
    她一边优雅地笑着弯起了嘴角,一边抬头注视着黄启东。
    好像瘦了不少——这样觉得的黄启东感到一阵不安。看来现在的她正被某些心事困扰着。
    真想马上问清楚原因,然后马上帮她把这块心头上的大石头解决掉——但不管自己内心的这股冲动有多么强烈,黄启东还是什么都不能做。他们的关系还没有达到可以毫不客气地为她排忧解难的程度。
    “已经有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你了,这次留学的时间还挺长的呢。”
    “嗯……哈佛大学有好多课题,因为今年是魏格纳去世七周年嘛,我们地理系的学生都在忙活这件事情。”
    为什么自己要向她回报自己的生活?
    在睡梦中的时候一定会出现她的笑脸。可是一旦这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么近的时候,他却连正眼看一下的勇气都没有。至今为止是这样,恐怕今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黄启东也许一辈子也无法直视她的笑容。
    就是因为对方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让自己顾虑的人,所以在进行例行的寒暄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出现了一段奇妙的空白。
    这也是每次都会出现的情况。
    在这段空白演变成尴尬的沉默之前,黄启东脑袋拼命地旋转着,搜寻者可以谈论下去的话题。
    ——有了!
    他伸手摸向裤包,才想起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礼物。
    “哦,对了,这是我特意带来的礼物。”
    黄启东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到她的手上,她打开一看,是一块精美的白色“浪琴表”。也许现在送这种东西还稍微有些为时过早,但他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更能表深意的了。
    按照常理,黄启东现在应该说一些什么,但他此时此刻却像一个木桩,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白痴。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把那一句话说出口,恐怕以后就不会有任何机会,但无论自己下多少次勇气,他都始终没有开口。
    “谢谢你,黄启东同学”
    “啊.......你高兴就好了。”
    他觉得自己更像白痴了。又是一段莫名其妙的空白。
    不知道是不是成为留学生之后,这种隔阂就越来越大,民国时期的留学政策黄启东十分清楚,留学教育的发展从晚晴时期就已经开始了,但是真正发展和兴旺起来却是在辛亥革命之后。国民政府颁布了很多的留学政策用于鼓励和支持留学教育的发展,比如说一般公费留学政策、自费留学政策和特别官费留学政策,都比较系统的规定了留学的人数、款项监督等事宜。同时针对不同的国家也分别有不同的留学政策。黄启东的留学费用全部都是由政府支付,他被哈佛大学录取也是因为这个政策,与个人能力并没有多大的联系,他本人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但是自己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留学,现在想想,自己就算不留学,也有方法留在她身边。人啊,在二选一做出决定的时候,总会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选择另一个结局。
    “哦对了,我在新区开了一家咖啡店,采用了你最喜欢的欧式风格,这也是最后一次留学了,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会更多……”
    话才说到一半,他马上又住了口,对方几乎和形同陌路的生人没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自己还是那么热情?奇怪,简直不能再奇怪了。
    “嗯……恭喜你,有时间我会来看看的。”
    “那……那么,明天有空吗?”
    被黄启东这么一问,她微笑的表情立刻变得空洞起来。
    那是一个人在勉强接受残酷现实时才会露出的放弃以及思考都停滞了的表情。
    “对不起……这一年里,我都不能再和你见面了。”
    她用僵硬虚无的眼神,毫无抑扬顿挫地回答完之后,似乎很怕黄启东再追问下去什么似的,将头转到一旁。
    “……”
    黄启东不明白她所说的意思,他不明白!扫视了一圈周围之后,再将视线投向她,发现她那一双黯淡的眼睛,就好像无心者呆呆地望着虚空。
    “发生什么事情……”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出门了。”她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语气比之前的更为忧伤。“我已经成为了张作良的妻子。”
    张!作!良!
    这个熟悉的几乎要避忌的名字,像刀子一般直插黄启东的心,某种记忆深处的痛觉仿佛在一瞬间喷涌而出,至击他的大脑。
    “这怎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凌澜?”
    “这个你就不用问了吧。尤其是你,更应该心里有数了不是吗?”
    叫做凌澜的少女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尽量不去看黄启东的脸,用冷淡且坚硬的语气说道。
    “我所处的境况,就是我母亲的重病,没有钱医治,只能求助于地主张作良了。”
    “为什么,你会同意这件事?”
    “张作良承包了沧海市所有的医院,我身无分文,只能这么做了。”
    “怎么会……我不是每个月都有从美国寄钱……”
    “哪里有什么钱,你去了美国之后,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
    黄启东很难接受,写没写他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每天的课程结束后,他都会写信,然后在里面塞一点钱,关心一下她的生活啊、吃住啊……即使对方从来不回信。如果凌澜没有收到他的信,那么,一定中途是出了什么差错。只不过就算他再怎么解释,估计她也不会信吧。
    “你就甘心这样吗……”
    看着用僵硬的声音这样问的黄启东,凌澜无力苦笑着达到:“我已经有了成为一名地主妻子的觉悟,虽然会很痛苦,但考虑到我的现状,想要获得幸福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黄启东无法再说什么。而这位即将成为地主妻的少女顿了顿之后,用拒绝他关心似的温柔低声道:“这是我的个人问题,这些事和已经拿到绿卡并考上哈佛大学的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属于张家,不属于沧海市,不属于我的这个世界。”
    ——没错,跟你无关。
    凌澜轻轻的摇了摇头,再次小声地加上这么一句。
    黄启东听了这句话,连身体也动弹不得。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公园里的一棵树,一阵无力以及孤立的感觉把他压得生疼。
    在很久以前的学生时代,这一对青梅竹马相互之间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年长一岁的她对待黄启东就像是温柔的姐姐对待弟弟一样。
    那样子的她像现在这样清楚地在两个人之间划清界限,这还是头一次。
    ——凌澜,在我去美国的日子里,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还有机会相见的话,希望你已经成为了自己,因为在我眼中你一直是一个好人……再见了……”
    说完,凌澜起身收起手中的那一本《西厢记》,向着公园的大门走去,静静地将侧脸留给站在一旁说不出话来的黄启东。(《西厢记》又称“北西厢”,元代中国戏曲剧本,王实甫撰——作者注。)
    他看见,坚强的,冷静的,肯定了命运的她,眼角停留着一滴无法隐藏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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