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想起康囵惨烈的死相,以及她强行给康囵抹药时对方的反应,便觉得颜铮的话不无道理。玄女教中人即便能在施放瘴疠时保护自己,防护措施却定然没有她和颜铮所使用的那般有效。
余墨痕这般想着,便点了点头,边跑边看了看周遭的环境,辨认出先前元凭之放信号烟的方向,就道,“这边走。”
两人在林间奔出老远。他们身上的药物的效用原本就正在减弱,千岁金产生的热量更使药物挥发得越来越快。这会儿,余墨痕明显地感觉到,先前洒过的药粉带来的那股难闻的味道已经变得极为稀薄了。
“前边至少还有四五个对时的山路。”余墨痕微微皱着眉头,“越是远离玄女像,咱们便越没有把握。这样行走,太危险了。”
颜铮无奈道,“你总不至于只带了那么几颗药吧?”
“那倒不是。”余墨痕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只不过这些东西本身都是比较温和的毒药。咱们先前使用的量恰好能够对付瘴疠虫媒,可是剂量再多,便对人体有害。凌艾说了,不到关键时刻,最好不要使用;实在要用,一日间也只能用一服,再不能多了。”
“所以你就这么给我下了毒?”颜铮有点好笑地骂了一句,“我原先还想,下回要不直接跑过来埋几枚手炮,把那金玉其外的神像塔炸个干净呢。”
“不成的。”余墨痕解释道,“他们塔中的地基有些特别,我虽然仓促之下无法判断,却觉得跟从前封龙潭的洞穴——就是老元将军所作的那些——有些相似之处。几枚手炮也许能让神像塔晃一晃,但要撼动底下的内容,没准儿得炸了这整个山头。咱们的重型偃甲又开不过来。”
颜铮听着这话,眉头便皱了起来,“难不成,此事又与老元将军有关?”
余墨痕心里有点不痛快,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元将军一身的本事也是从机枢院学的。玄女教本来就与朝中有所勾结,连凌夫人都能拉入伙,能偷到机枢院的技术,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等等。”
她忽然顿住了脚步,侧头张望了一下。
黎明将近,夜色越发浓郁。周遭又有植被包绕,树影横斜,什么也看不分明。余墨痕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便颇有信心地道,“是马嘶。”她说着便松了口气,既然有活物,就说明这林中果然还算安全。先前那屋舍里爬出来的虫子,可是闻见血肉便啃,一点活口都不肯留。
“可是据我所知,山林之中通常并无野马。”余墨痕又道,“难不成,是玄女教驯养的马匹?”
颜铮就道,“此处离战场尚远,镇南军的人即便跑晕了头,也不至于流落到这地方来。咱们过去看看。”他说着便调转方向,朝那马嘶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两人行了一段,就见前方林间腹地,略显疏散的树丛之中,果然拴着几匹马。与大齐帝国军中所用的战马相比,这些马起码矮了三分,但也拥有紧实的筋肉,看上去倒是良驹。这些马匹似是感觉到余墨痕二人的存在,朝着他们的方向发出了低沉而带有怒意的嘶吼,很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
余墨痕环顾四周,便觉得就这片疏林草场的面积来说,此地马匹的数量似乎太少了些。很可能是战争打响之后,玄女教的人手和马匹大多已派去了战场。
“我去抢两匹马来,”颜铮跃跃欲试,“这些马既然养在此处,对山林间的通途应当十分熟悉。就算玄女教的人没有教过他们如何避开瘴疠虫媒,但马在求生方面的本能,向来比最警惕的战士还要强上许多。”
“看着挺凶。”余墨痕站在边上没动。
颜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就怕了?”
余墨痕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发,“我没学过驯马。”她毕竟不曾遭遇太多需要骑行的情况,从前也只骑过军中任何人都能够驱使的战马,没对付过这些一看就不认生人的小东西。若是只有她一个人,她倒是愿意拼命试试,可是她印象里,颜铮是懂得此道的。
“怎么,还有你不懂的事情?”颜铮叹了口气,说了声“看着”,便从藏身处蹿了出去。
颜铮跑动中便已挑好了目标,一点不曾犹豫,径直飞身跨了上去;他手中长枪同时一挥,以极大的力道劈开了拴马的锁链。他胯下的矮马猝然受惊,前蹄一扬,高高跃起,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嘶叫。
余墨痕心道不好,倘若他们身后有追兵,很可能会听到马匹的示警。颜铮却不慌不忙,单手将辔头一拧,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半点没有给那马把他甩下去的机会。颜铮手中没有马鞭,御马的手段却全然不受影响。一人一马对抗了一会儿,那马便明确地感觉到了力量的悬殊,不得不伏下身来,哀哀讨饶。
余墨痕不由拊掌叫好,“真是好身手。”
“这不算什么。”颜铮笑道,“北梁草原上的野马我都收服过;凭之那匹青骢出了名的倔强,到了我手里,一样要乖乖听话。”他说着便一拍马背,道,“墨痕,上来。”
余墨痕:“……”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仿佛自己也给归到了给颜铮降服的马匹之中,便有点尴尬地道,“咱们两个人,连同甲胄,加在一起可有些重量。这种没有在军中训练过的马,当真撑得住?”
“没问题的。”颜铮很有信心地道,“快来。我教你驯马。”
如今的情势尚未转危为安,余墨痕也知道他们的确需要马匹,心道大局为重,便应了一声,依颜铮所言,抱着怀中那只内容不明的坛子便翻身上马。
这矮马明显地躁动了一下。颜铮伸手将马颈狠命一勒,马便安静下来。余墨痕不忍道,“可有温和点的手法?”
“有。凭之就是温和派的作风。他得了一匹良驹,必要先在厩中安放十日,慢慢安抚,待那马匹准他靠近,渐渐愿意跟他亲近,他才逐渐开始驯马。”颜铮说着,便无奈地看了余墨痕一眼,“要不,把你留在此地,呆上十日再说?”
“……”余墨痕不再反驳,只按颜铮所示,伸手拉住辔头。
“它若是不听话,你就拽住此处,无论它怎么挣扎,都不要松手。”颜铮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抓住靠近这矮马脸颊的一处,“记得心态要强横,动作要狠稳,不能让马觉得你怕了它。这是一场力量的较量。培养感情都是之后的事。”
余墨痕心道,大齐帝国南征北战挞伐四方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先以压倒性的军武优势使四方夷民屈服,再以传文的方式让夷民从心底归顺。
在战争启动的一刻,双方便都不再是人了,只不过是某种需要凭血和火去降服的活物。
余墨痕身下的矮马已经屈从于颜铮,倔强傲慢的心性一旦屈服,之后的事就简单多了。不一会儿,这矮马便也服了余墨痕。颜铮见成效不错,便翻身下马,转去折腾另一匹。
就在此时,余墨痕已听到身后破空之声。她身形一伏,手臂凌空一探,准确地捉住了背后袭来的弩箭。论及弓弩,她自己便是行家;追兵此举,不过是班门弄斧。她将那支箭往背后箭囊里一插,准备拿回去再看一看究竟。
同时她回头去看颜铮。颜铮大部分力气都用在了对抗另一匹马上,却也完美地避过了弩箭。两人视线一交,颜铮便道,“咱们分头行动。你回去找凭之。”
“你呢?”余墨痕说着,腿上也没犹豫,一夹马腹,身下矮马便奔了出去。
“我到战场上去。”颜铮的声音在马蹄声中逐渐湮灭。
余墨痕不再看他,只督促着矮马向前奔去。许久以前,颜铮便对她说过,既然他一个人便拥有十个普通人的战力,那么与其牺牲另外九个不够出色地人的性命,他宁愿亲身上场拼杀。他最初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弃文习武,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即便在沙场上奔波多年,这小子一腔傲人的锐意也不曾有半分改变。
余墨痕想到这里,脸上便是一红。颜铮方才一路跟着她过来,一直没提要回战场上,必定是因为担心她一个人;这会儿见她得了身下坐骑相助,颜铮才放心走了。
如果她自己也有驯马的本事……余墨痕想着,不论战友是男是女,她应当也会和颜铮做出同样的选择。人无完人,战场上同袍之间互相帮个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余墨痕想到这里,便把心头乱七八糟的念头拧作一束,打了个结甩到一边去。她心里明白,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带着她怀中这两个罐子回去,找着元凭之,再从长计议。
先前射箭的人并没有再追上来;或许是念着那小小的马场上还剩下几匹无辜的矮马,对方一时手软,也没有施放瘴疠。余墨痕借此机会,愈发督促身下矮马加速,一路横冲直撞地冲着元凭之先前放信号烟的位置奔去。
马匹的速度自然比余墨痕先前全凭脚力的时候要快上许多;“烽烟”毕竟是轻甲,装备的千岁金需要支持偃甲各个部件的运转,并非全作增速用,机甲盒的容量也有限,总不及马匹持久。即便如此,一人一马也奔波了许久,直到天光大亮,余墨痕才赶到了目的地。
周遭却一个人也没有。余墨痕倒也不惊讶。她在玄女像那里一番折腾,路上又花了许多时间,元凭之作为军中职位最高的偃师,总不至于放着战场不管,呆在此处等她。
然而她翻身下马,四下环顾一圈,竟然找着了元凭之从前在雎屏山中使用过的那种猫耳一般的伪装洞穴。这种伪装隐蔽得很,但余墨痕从前中过一次招,就不会再被骗过去了。
余墨痕走到近前,探身一看,便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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