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她没有等待元凭之的答复,便起身退了出去。这个下雨的早晨太过漫长,她的心力已经耗尽了。
没有了军帐的遮蔽,雨珠悄无声息地挂在了余墨痕的甲衣之上。她不由收住脚步,抬起脸迎向雨幕。这片刻的停顿,使得身后帐中继续进行的对话漫不经心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小余所说,不无道理,”屈濯英终于还是没忍住,“元将军,还请三思啊。”
“玄天炽日毕竟是陆用偃甲,这般强行装载在飞行偃甲之上,便多了许多必须考虑的因素;再加上泛日鸢没有滞空能力,这次袭击的操作更是困难重重。倘若操纵泛日鸢的甲兵不能及时配合,那么所有的计算压力,就全部要由小余一个人承担。”元凭之解释道,“她向来是个稳重的孩子,越是关键的时候,发挥越是出色。但这全是因为她心无挂碍,不为旁骛所拘。”他的声音稍稍压得低了些,“……今日所见,老实说……我担心……”
余墨痕悄悄地走开了,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也不打算再进帐去反驳元凭之。
她明白元凭之担心的是什么。封龙潭边误杀了徐夫子那一回,余墨痕便几乎废了,一个人在黑暗里封闭了月余才走出来,元凭之是亲眼见过的;这一回颜铮战死,致命的一箭还偏偏是余墨痕亲自请调来的,她的心态究竟会受到多大影响?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从前身处种种险境之中的时候,余墨痕几乎只有自己的命需要顾,只管拼杀便是;这一回所要面对的,却不是她一个人的敌人。不仅镇南军,大齐帝国的千秋基业都几乎押在了她手上。她不能犯任何错误。
元凭之的话的确不错。整个镇南军大营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余墨痕的计划。她在帝都进行的改装太过匆忙,玄天炽日的操作空间与泛日鸢的驾驶席是完全分离的。在无法及时沟通的情况下,倘若掌控泛日鸢的是元凭之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余墨痕都只能靠自己不断测算速度和方向,这样的压力之下,她犯错的几率将大大增加。
元凭之对她的所有信任,都来自于了解;而正是这般的了解,使元凭之确定了他自己不能置身事外。
那么,好吧,余墨痕心里默默地让了步。她慢慢地向前走着,站在泛日鸢跟前的时候,细密的水流已在她脸上交错阑干。
从帝都一路跟随她而来的甲兵仍守在原处。余墨痕给了他们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缓步登上长梯,把自己锁进了玄天炽日的铜墙铁壁之中。
三日后。
余墨痕拈起一枚精钢箭头,斜斜插在了沙盘的最高处。
“就这么决定了。”余墨痕盯着那枚箭头,“根据斥候这几日送回来的消息,我们已经不需要考虑其它的落点了。只需投放到山腰的隧道交汇处。”她想了想,又道,“为了防止误击,玄天炽日的主炮筒将先后发射一阴一阳两枚火炮,落点误差不超过十尺,才能引发最大规模的爆炸。火炮击出时,泛日鸢的飞行也必定会受到影响……”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低,仿佛全是说给自己听的。
“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此事你不必担心。”元凭之认真地道,“泛日鸢的高度、速度、方向,都由我来控制,一定会保持在误差之内。”
“嗯。”余墨痕点了点头,心道,颜铮总说他驾驶飞行偃甲的本事相当高明,却也说过这些本事都是元凭之教的。
她心念一动,便轻轻闭了闭眼。瞬间的黑暗让玄天炽日内部装载着无数复杂机械的空间浮现在她眼前,囚牢一般锁住她的神思,不准她再去惊动逝者半分。
“按照先前所商定的,镇南军的营地要后撤二十里。”余墨痕再一次确认道,“玄女神像塔所在的整座山头都会被炸毁,他们先前挖出来的无数隧道会让冲击范围变得更广。阴阳重炮爆炸的毒烟也不比玄女教的瘴疠好对付。”烧燎一切的高温、山崩地裂的震撼、无边无际的毒烟,这是玄天炽日威震天下的实力所在,也将是造成南荒之后十余年无法从焦土状态恢复的罪魁祸首。
“虽然烟雾一时无法到达泛日鸢所在的高度,但我们也必须立刻离开,”余墨痕又补充道,“加到最快的速度,开出十五里,才能逐步降落。”
“好。”元凭之道,“后撤一事,屈帅已经安排下去。为免引起玄女教怀疑,辎重将会留在原地,全军轻装佯撤。沿路也已埋下暗雷。全军撤出之后,暗雷的机关就会发动。”
之前的对抗之中,暗雷没什么用——余墨痕暗暗想着——玄女教有本事赶尸似地驱动失去神智的军士为他们蹚雷。这一回虽然能把玄女教圈在原地,但她空中的一击若是没能成功,便是把镇南军的家底都送给了玄女教。她没有失败的余地。
遗留在原地的辎重,有没有她调来的二十四连发千机弩?那东西造价可真是够贵的……余墨痕再度阖上了眼睛。烧便烧了,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那一样从前最为趁手的武器。
“有点累?”元凭之关切地问道。
“没事。”余墨痕抬起眼,“既然都安排好了,咱们便按照原定的计划,午时出发。”
只有玄女娘娘麾下那些藏头露尾的鬼魅才需要借助夜色的荫蔽。大杀四方的凶器一旦运转起来,阴阳重炮相撞的烟雾连正午的日光也可以遮蔽,那一刻,世间最为噬魂夺魄的光华,只会来自于玄天炽日。
正午时分,偌大的泛日鸢背负着玄天炽日,面积与之不成比例的深沉投影里,除余墨痕和元凭之以外,再无旁人。
这是一次需要紧密配合的行动,屈濯英已经早早布置下去,军士们各自就位。留给他们二人的空间里,满载着来自镇南军一众军士的寄托和希冀。
“叮”的一声,元凭之怀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
余墨痕抬起头,对上了元凭之看过来的目光。
“你准备好了吗?”元凭之的声音和表情俱如往常一样温和。
余墨痕点了点头,忽然道,“可以把那只偃钟给我吗?”
“玄天炽日上有准确的计时器械。”元凭之平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动作。
“泛日鸢上也有。”余墨痕低声道,“我记得这只偃钟的声音。让我带着吧。不会出错的。已经过去好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描述的究竟是她的记忆还是她的心态。
元凭之没有再坚持,伸手取出了怀中的小小偃钟。许久以前,颜铮曾经拿着同样一只偃钟,对她和元凭之说,放鸢的时间就要到了。
偃钟精巧的表盘上,刻度刚好跳过午时。
余墨痕将它接过来,握在手里,登上了长梯,“我准备好了。”
泛日鸢宽广的双翼下传来机甲盒的轰鸣。余墨痕将那只偃钟拴在瞭望孔边上。她改装过瞭望孔的结构,借鉴了江山船上望山镜和追粼镜的设计。等他们上升到先前确定的高度,玄女教所拥有的任何武器都无法触及泛日鸢;余墨痕却依然可以找准神像塔的位置,看清那座山头的结构。
泛日鸢的速度极快,不多时便完成了爬升,进入了平缓的飞行状态。此刻余墨痕若是调整瞭望孔,便能清晰地看到后方不远处滚地的烟雾。那是暗雷接连爆炸的结果。然而正如军士们将空中的战场完全留给了余墨痕和元凭之二人,余墨痕此刻也心无旁骛,全然没有分散精力去验收别人的战果。
她信任镇南军的军士,尽管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与此同时,余墨痕也很清楚,只要阴阳重炮能够顺利投放,玄女教建设多年的大本营毁于一旦,漏网的虾兵蟹将便不足为惧。
元凭之精准的操纵之下,泛日鸢双翼平展,稳健得如履平地。余墨痕由层层镜片支持的视野当中,玄女像悲悯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瞭望孔边的偃钟与玄天炽日上装载的计时机械同时跳到了某一个刻度,余墨痕放开了调整炮口的撬杆和轮盘,双手合力,将发射火炮的操纵杆推到最远。
第一枚火炮投出的瞬间,泛日鸢不可避免地剧烈震颤,但这震动的感觉倏忽之间便消散了,如同白日里一个被人忘却的短暂幻梦。
余墨痕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只冰冷而精密的偃机,脑中飞速地演算着这次震动带来的误差。根据她验核的结果,元凭之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将泛日鸢的状态拖回了正轨,只要余墨痕按照约定的时间投放第二枚火炮,计划依然能够顺利进行。
余墨痕十指如飞,再度将炮口调整到一个准确的角度,第二枚火炮飞射而出。余墨痕停顿了一个弹指的时长,避开爆炸的瞬间能够灼瞎双目的光芒。随后她伸出手指轻轻一推,调整过的瞭望孔正对着泛日鸢下方的人间炼狱。那是冲天的火光,奔腾的烟雾,山崩地裂的轰鸣,还有最精密的望山镜也看不清的血肉横飞。
机枢院的支持,镇南军的信任,大齐帝国的野望,她一样都没有辜负。
余墨痕挪开眼睛,关闭了所有的瞭望孔和视窗。一片黑暗之中,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你的仇,我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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