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

147.断后

    
    城门吏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眼皮眨了眨,随便翻检了下入城菜农的挑子,便抬抬手放人过去, 得了菜农好几声“多谢官爷”。
    他咧嘴一笑, 很是受用,看向下一个排队等着入城的百姓, 再看向后面一排起码还有好几十人,心下便不由又郁闷起来。
    汤阴县城只是个小城,又不是什么繁华的商埠,平日里进城的多半都是近郊的百姓, 他搁这儿守了十年门,就从没出过什么事儿,经常进出城的菜农百姓什么的他也大多面熟,往日里进城检查不过就是做做样子,大多数时候压根都不用检查。
    可几天前不知道怎么回事, 上头突然要加大城门检查力度,要他们下面这些小吏注意进出的是否有可疑的生面孔进城, 他有个在衙门当差的捕快兄弟,这几天也被指使着三班倒地巡逻, 不是巡逻那些小偷强盗什么的, 而是专看有没有可疑的生面孔。
    他和那兄弟嘀咕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打的是什么心思。
    可再怎么不明白, 上面吩咐的事, 就算装样子也得照着做。
    又打了个哈欠, 小吏抬起头,看向下一个人。
    这一看却是楞了一下。
    好生斯文清俊的男人!
    虽然穿的只是普通的文人长衫,可那脸,那浑身的气质,却比他见过的城中几个秀才,甚至举人老爷都强上百倍,真真应了读书人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小吏呆了一下,旋即心下便不由打了个突。
    可疑的……生面孔?
    生面孔自然是生面孔,这样长相的人,他只要见过就肯定忘不掉,所以他很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人。可这样斯文的人,也算……可疑吗?
    心里想着,小吏便不由问了出来。
    “你是……哪里人?进城做什么的?”
    男人朝他笑了笑,那清俊至极的脸上带了笑容便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然后城门吏便听得那男人用同样春风般柔和清朗的声音道:“小哥,麻烦将这里的百姓疏散一下。”
    什么?
    城门吏还未反应过来,眼睛便猛地瞪大。
    那斯文清俊的男子身后,本来扮作普通百姓的几十个男人陡然暴起。
    “都让到一边,不然格杀勿论!”
    伴随着一声大喊,以及那些男人手中亮出的刀剑,熙攘的城门口登时乱作一团。
    然而不过片刻,慌乱的人群便被那些带着刀剑的男人压制住,所有百姓以及城门守吏都被赶到了城门两侧,而城门,仍旧大开着。
    与此同时,如雷鸣般的马蹄踏地声隆隆响起,城门前的官道上,一支蜿蜒了不知几里,如黑云般的骑兵踏着烟尘滚滚而来。
    已经被赶到一边的城门吏惊骇地望着那大军,再看向那负手站在城门正中,笑容浅浅的男人,这才明白上头为何要他们检查。
    乖乖,不得了了!
    *
    “南城门外有上万人马,打头的细作扮作百姓,直接夺了城门。其余三个城门也有大军压来,太师,咱们——”
    来人颤抖着嘴,“逃吧”两个字终究没敢说出口。
    不过也不用他说。
    崔相的人马既然如此气势汹汹地大军压上,只怕早已事先打探清楚,甚至可能连他们躲藏的这个院子都打探清楚了,这时大兵袭来,只怕是打着将计都一行全歼于此的心思。而计都这边,剩下的护卫精兵满打满算也就几百人而已,硬对硬是没有丝毫胜算的。
    是以一听完来人汇报,计玄瞳孔便紧缩,计都的脸色也沉了沉,却并没有惊慌失措。
    他低笑了声。“崔相的人倒也算有本事,竟能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不过——”他摆了摆手,“无需惊慌。”
    他退回汤阴,固然有带阿朗父子重游故乡,好缓和父子关系,解开阿朗心结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自他得了势,尤其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后,便将当年所有牵连进那场季家血案的官员乃至小吏都清算一空,之后这整个汤阴县便全被换上了他的人手,且全是最信任,最不可能背叛的人手。
    虽然没料到崔相的人竟能来的那么快,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也不是没准备后路。
    听得计都这样说,想起太师府地下那通往各处的地道,计玄眼睛一亮,“义父,可有通往城外的地道?如此的话您快走!”
    闻言,计都看了他一眼。
    计玄拔剑出鞘,凛冽的剑光映着他坚毅的面容,“义父您快走,我为您断后!”
    计都眼神微闪,片刻后,口中只吐出一个字,“好。”
    *
    看着计都的背影消失,计玄转过头来,深吸一口气,侧耳倾听,已经能听到那越发大的马蹄踏地声,犹如他胸膛处的心跳,沉稳却又急促。
    “统领!官兵封堵了四个城门,已经出不去了!”
    一个小兵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正是义父留给他的百人之一。
    是啊,一百人。
    计玄的眉头皱了皱,身体没有动,直到从计都消失的方向又跑来一人。
    他望向那人,问道:“如何?义父走了吗?”
    来人忙不迭地点头,“是,太师大人已经入了地道,他让您也尽快跟来!”
    计玄一笑,起身,走出房门。
    门外,站着计都给他留下的一百人。
    有几个是他认识的往日的手下,更多的,则是并不熟悉的面孔。
    计玄在台阶上站定,对着院子里留下来的不过一百人慨然一笑:“兄弟们,与我一同迎敌!”
    *
    装备齐整的无数骑兵如黑云般从街道上掠过,当先的两人,一个是武将模样的虬髯大汉,另一个,却是个身着长衫的清俊书生。
    两人目不斜视,策马率着身后数千精兵直朝计都躲藏的宅院方向而去。
    虽然正在高速奔跑的马背上,虬髯大汉还是忍不住扭头看了看身旁的书生,扯着嗓子喊了句:“方大人,您真的要跟着去?待会儿跟那计贼的人马杀起来,一个不小心怕是顾不上您,要不——您还是留在外边儿等着?”
    风把大汉的声音割裂地支离破碎,方朝清却仍是听清了他的话,笑了笑,却没像武将一样扯着嗓子回话,只握紧了缰绳,望了望那还隔了几条街道的地方,马鞭便又是狠狠一挥,加速向前跑去。
    哪怕已经事先打探清楚计都的藏身之地,又埋伏大军出其不意地突袭县城,城外各个方位还广撒网地留守了人马,以防止计都从地道逃跑,但以他对计都的了解,那可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稍微迟上一会儿,只怕便又会被他逃了去。所以哪怕这一点说话的功夫,他都不想耽搁。
    至于非要跟着去交战的最前方……
    想起那人的信,他深吸了口气。
    希望,阿朗还活着……
    *
    阿朗自然还活着。
    漆黑沉闷的地下甬道里燃起了长龙似的火把,快速行进的队伍只发出脚步声,一看便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兵,而这精兵数量,却也不是计玄所看到的仅仅三四百人。
    仅这通道里的,便有将近上千人。
    上千人,全是直属于计都的,最可信也最有战斗力的精兵。
    那被计玄以为险而又险的山寨一役,事实上也并没有计玄听说的那么凶险。虽然损失了些人手,但因为撤退及时,最精锐的力量仍旧保留了下来,死的那些,不过是些普通护卫士兵。
    更何况,县城之外的一个山头,还埋藏有扮作山贼,平时也的确经常做些拦路打劫买卖的三千人马,那是在事败之前,计都就部署在汤阴的人手。领头的便是当年他还做拦路劫匪时的兄弟,最是可信不过,哪怕如今他事败,那批人马仍旧忠于他。这一步棋他布地极为隐秘,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如计玄,都不清楚。
    而有这些人马,哪怕不得不暂时躲上几年,也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所以,他说的所谓后路,本就不只是指地道而已。
    不过,计玄这样以为倒是正好。
    虽然只留下一百人,但以计玄的性子,定会抵死抵抗,尽力为他争取时间吧,一百人虽不多,但只是拖延下时间也够了,如此不伤根本,才能更好地保留力量以图再起,
    至于计玄……
    飘忽的火把光影中,计都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有些冷。
    再好的狗,有了异心也不能留。
    笑容还未凝结,身前,轮椅上的阿朗忽然抬头。
    “……我听说,大哥回来了。”他轻声说道,目光直视着计都的眼睛。
    计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大哥”便是指计玄。
    “怎么这队伍里不见他?”阿朗又轻声道。
    计都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片刻后,那唇中才吐出一句:“他在后面,为我们断后。”
    阿朗一怔,看了看地道里蜿蜒成长龙,总也有近千人的队伍,再想着之前听计都说目前县城里他手下的人总共也不过一千左右……他猛地抓紧了轮椅扶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计都。
    计都的脸色隐藏在飘忽不定的光影里。
    *
    策马狂奔之下,连一刻钟的时间都没用,方朝清与韦将军便到了之前计都藏身的院落。
    虽然从院落所在街口开始便有箭矢绊马索飞石等等阻碍,也损失了一些人手,但数量上的碾压终究让朝廷官兵还算顺利地到达最后一步。
    方朝清勒马停在院落门前,身前的士兵已经在撞门,还有一些士兵架了梯子在爬墙,先前还从院内围墙后放箭抵抗的弓箭手只来得及放第一波箭,很快就被同样爬上对面房屋屋顶的朝廷弓箭手射毙,此时院中已经完全没了动静。
    方朝清看着地上稀稀疏疏的箭矢,眉头皱起,对身旁的韦将军道:“这抵抗的人手有些不对,似乎……太少了。”
    韦将军一愣,“方大人什么意思?”
    方朝清顿了一下,没有回答韦将军,直接对身后的传令兵道:“通知东西北三门的将领,分出一半人手,再去城外各个方位支援巡查,所有方位都不要放过,纵深拉长些,计都有可能从地道逃往城外!”
    传令兵得了令,立即策马狂奔而去,而韦将军一听则立刻急了:“计贼跑了?我说这一路走来怎么这么顺利,他娘的!老子去追!”
    正要打马出城,就被方朝清拉住了。
    “韦大人不要急,你现在过去亦是于事无补。咱们来的这么快,计都便是从地道逃走也定是刚走不久,匆忙之间应该也无暇毁掉地道,若我们能快些找到地道,就还来得及。”
    韦将军一拍脑袋,“方大人说的是!”说吧,又朝撞门的士兵吼道:“小的们,给我用力撞!”
    伴随着他这一声喊,本就不算多么坚固的院门应声而开。
    方朝清朝院内望去。
    这个院落实在很简陋,甚至连入门处的影壁都无,因此方朝清一眼便看清了院内的情况。
    院内地面上散落着数十具刚刚被射毙的尸体,而尸体后面,则站立着最后的十余人。
    是的,只有十余人。
    方朝清默数了下一路上遇到的抵抗数量,再看地上的尸体数量,心里便有了数。
    他清冷了面容:“韦大人,速战速决,计都定然已经从地道逃离。”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然而话声刚落,对面那十余人中便传来一道声音。
    “想过去,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吧。”
    那声音并不高亢,也不激昂,仿佛只是普普通通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然而那话里的内容,却叫方朝清不禁抬头看了过去。
    对面,十余人正中,一个面容俊朗的黑衣男子拔剑而立,冷凝的眉眼如淬火的热铁,□□的身躯如崖边的松柏,明明身旁不过十来人,面对着门外成千上万的兵马,却没有露出丝毫惧色。
    方朝清一愣,身旁的韦将军已经率人攻了上去。
    “呵,口气不小,那爷爷就如了你的愿!”
    方朝清眼睛微眯,视线里,那男子拔出剑,鹞子一般飞身迎上,甫一照面便砍下了冲在最前面一兵丁的头。
    鲜血溅了他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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