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

149.诱使

    
    汤阴县衙的县令主簿等官吏被换了一茬, 但除此外, 官兵对平民百姓秋毫无犯,就在昨日, 大军也已经撤走。因此,短暂的恐慌后,普通百姓的生活便又恢复了平静, 甚至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几天前那还让他们惊惧不已的种种。
    街面重新热闹了起来。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城门外, 茶摊上,茶客们皆望着不远处的城墙,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那被茶客们的视线聚焦的城墙, 其他地方都是正常的青灰色砖墙,唯独一片,却氤氲着斑驳的暗红色,像一块难看的胎记,哪怕前几日下了一场暴雨,也未将那暗红色冲洗干净。
    有胆小的,进出城墙时特意避了那斑驳暗红所在的方向, 头也不敢抬地快速匆匆而过。
    但大多数人,却是如茶摊的茶客般, 指着那红色津津乐道。
    “……老弟你来得晚了没看到, 就前儿, 那还挂着那贼首的尸体, 挂了整整三天呢!吓得我家那婆娘三天不敢出城!……嗐, 有何可怕的?娘们儿家家的就是胆子小。我们哥几个可是特意去看了, 那人哟,头一天儿还能看着鼻子眼睛呢,别说,长得还人模人样得呢,可惜呀,天热,第二天那脸上就爬满了蛆!”
    附和着男人的话,茶客中掀起一阵阵惊叹。
    不远处的柳荫下站着双人双马,一个随从模样的低声对另一人道:“大人,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韦大人他们了。”
    方朝清收回视线,眸光一闪,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走。”他翻身上马,将那喧闹的人群和赤红的城墙抛在身后,策马而去。
    马蹄溅起滚滚烟尘,风一般在官道上掠过,迎面一辆青油马车连忙避到一旁,待那两骑过去了,车夫还扭头去看,一边看一边羡慕地啧啧:“好俊的马!”
    因为紧急避让,车厢也晃动了一下,稍顷,车厢里便传出一道柔软如棉的声音:
    “到了吗?”
    车夫抬头往前看去,汤阴县算不上高大的城墙已经屹立在眼前,遂咧嘴一笑。
    “哎,到了到了!”
    车帘被掀开,一张色泽暗黄,又长了许多斑点的脸露了出来——是个貌不出众,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
    女子微微探身向前望,直直望向那城墙。
    只一下,那抹刺眼的暗红便跳入她眼中。
    ***
    朝廷的军队并未远撤,而是就近撤到了位于京城与汤阴之间的一个大城,大军在城外扎了营,一部分兵力分散在汤阴周边搜查计都的踪迹,一部分留在营中。
    虽然晚出发了些时候,但单人快马,自然比大军快了许多,因此大军扎营没多久,方朝清便已经赶到。
    看着那连绵起伏如群山般的营地,方朝清猛地勒了马。
    马儿发出一声长啸,身后的随从也被晃地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一边心有余悸地抓紧缰绳,一边不解地问道:“大人?”怎么突然停下?
    方朝清没有应声,只是眯了眼,看着不远处的营地。
    日暮时分,火头兵埋锅做饭,训练或巡逻一天的士兵也停歇了,跟着这帮兵卒武人那么些天,方朝清知道,这个时候,本该是军营最热闹的时候。然而此时,偌大的军营却几乎可以用鸦雀无声来形容。
    来往巡逻的士兵身姿笔直,不苟言笑,似乎丝毫没有闻到不远处饭菜的香味,仍在警惕地巡逻着。
    就在方朝清思索的时候,一队巡逻的士兵便发现了他们,气势汹汹地飞快朝两人奔来,直到领头的看见是方朝清,才蓦地松了一口气,放松了步子。
    “方大人,您可来了!”领头的小队长朝方朝清抱拳,话语里有些如释重负。
    方朝清瞄了他一眼:“谁来了?”
    “您知道啦?”小队长惊讶地瞪了下眼,嗓门也不由大起来,随即却又缩了下脖子,压低声音道,“相爷来了!”
    ***
    方朝清掀开帐篷,一眼就看到坐在主位上的崔相,和一旁瑟瑟索索跟群鹌鹑似的韦将军和其他几位将领。
    见来人是他,韦将军顿时眼睛亮了,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
    也不知道看没看见,方朝清面色如常,上前对着崔相施礼:“相爷。”
    崔相揉了揉眉心,指了指身旁的位子,道:“坐。”
    方朝清依言坐下。
    崔相语气随意地问道:“怎么没跟韦将军一起回来?”
    方朝清一顿,片刻后道:“汤阴县上下官吏调换一空,新任县令主簿都还未到,县衙里一片混乱,我便留下襄理一二。”
    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崔相闻言便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又转头看向韦将军:“韦将军,你继续说。”
    韦将军的脸顿时僵了,眼神儿朝方朝清瞥了瞥,见他似乎丝毫没有救场的打算,只得苦着脸,磕磕巴巴地讲起来。
    所讲的,自然是前几天那场原本以为胜券在握,最终却功亏一篑的“战事”。
    计都逃跑后,消息当即就送到了京城,崔相早就知道了结果,此时再问,自然是问其中细节。
    韦将军是个没读过书的粗人,回起话来也是干巴巴地,只是将他们当时的部署,以及计都一方的反应照实地说出来。不过,这样没有任何修饰的直白描述,或许倒正是崔相想听到的。
    听到一处,崔相挑了挑眉:“一人伤了你们三十二人?之前战报里倒没说这么仔细。”
    韦将军额头冒汗:“是、是……进了那院子后,我方士兵伤了十一人,死了四十人,其中大半都是被那计玄所伤……原本在京里时,那计玄在计都几个义子里倒没多起眼,没想到功夫那么好,是、是属下托大了……”
    崔相摇摇头:“功夫再好,能挡住你们那么久,伤那么多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又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惋惜:“是员猛将啊,可惜……”不能为己所用。
    韦将军额头的汗又冒出来了,一是生怕崔相两相对比越发觉得自己无能,二却是猛然想到,您这会儿惋惜,之前让我们把人尸体挂城墙的可也是您啊。
    崔相叹息不过一瞬,韦将军也只敢稍稍走神,回过神来立马甩掉脑子里那稍显不敬的想法,又恭恭敬敬地讲述起来。
    他虽然不算特别聪明,但也不笨,崔相这时候问地这么详细,自然是想从中找到些什么,因此一点儿不敢马虎,把自个儿听到的见到的全都一五一十地禀告了。
    只是,其实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那留守的百人压根没留下什么信息就死了,那县城与计都勾结的官吏们虽然尽数伏诛,却根本不知道计都的后路在哪里,再怎么严刑拷打也没用。
    而计都带着千余人从地道出了城后,虽然也被地道出口附近的兵力发现并阻拦了片刻,但也真的只是“片刻”,计都那一千人马俱是优中选优的精兵,对上普通士兵就是以一挡五、挡十,照面不过几个冲锋就冲了过去,他们这边连一个俘虏都没逮着。
    因此自然也没找着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不过——
    韦将军看了眼崔相,又瞄了眼方朝清,略微有些迟疑地道:“不过,有个小兵说,当时他看到——”
    崔相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水。
    而方朝清,则眉头猛地一跳。
    韦将军咬咬牙:“看到计都怀里抱着一个人,似乎、似乎就是他那第八个义子,计朗。”
    方朝清猛然看向了他。这一点,韦将军并没有对他说。
    崔相则笑了。
    “果然啊……”他眉眼都漫上笑意,整张脸便如春风般可亲宜人。
    “虽然不知为何,但计都,似乎格外看重这个义子啊……”崔相转头,笑盈盈地看向方朝清,“我记得,这个计朗,似乎是洛城人?有个姐姐?”
    ***
    数日不停歇地奔逃后,汤阴县越来越远,后方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少,离开汤阴境内后,所有原本还留在汤阴县城的探子也都要么杀掉要么带走,完全杜绝了被顺藤摸瓜的可能性。
    但也因此,汤阴县的消息是一点也听不到了。
    阿朗扶着桌椅,缓慢地走着,一旁的计都毫不忌讳他,正跟手下商量接下来要走的线路。
    阿朗没怎么认真听,但也听出计都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往北地走。
    北地,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中原的朝廷鞭长莫及,普通百姓难以为生,却有无数盗匪和胡人横行。计都虽是兴起于南方,然而在北地却也暗中经营了一些势力。所以,这时候逃去北地,凭借手中的几千人马,养精蓄锐后以图再起,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是一早就打了这个主意吧。
    阿朗恍恍惚惚地想着,眼前又闪过那日地道里,计都回答他的问题时,那足可称得上冷酷的神情。
    不知道说到什么,旁边的人发出一阵大笑。
    计都也在笑。
    逃亡以来,计都便不如以往那般经常大笑,但这次,他笑地倒很是开怀,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他还是高高在上的权臣,所有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
    是因为觉得彻底逃出了朝廷的搜捕,过几天到了北地更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才笑地那么开心吗?
    突然觉得很刺耳。
    他低下头,不再看那些人,扶着桌椅,慢慢往门外走去。
    然而刚到门前,计都的目光便看了过来:“阿朗?”
    阿朗停下,道:“闷,去外面走走。”
    计都便点了头,笑着道,“走走也好,不过小心别累着了,大夫说你还不能多走动,咱们慢慢养,别心急。”说着停下了,看了眼阿朗的双腿道,“等过些日子安定下来,爹再给你找好大夫。”
    说罢,又指了身旁两个护卫,让他们跟着阿朗出去。
    阿朗点点头,拒绝了护卫的搀扶,艰难地抬起无力的腿脚,颤巍巍地迈出门槛。
    除了瘦一些,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受了伤恢复地也快,这次也一样,当初双腿那样严重的伤,几乎让人以为他再也站也不起来的伤,如今却已经可以站起来,甚至能扶着东西慢慢地走。
    但也仅止于此了。
    与小时候脚踝受的伤不同,那时,计都完全没有留力,脚腕处的骨头彻底碎裂,哪怕养再久,想要恢复成与常人无异的模样,恐怕都是妄想。
    可即便如此,还是要努力恢复。
    哪怕是跟以前那样,走路一跛一跛,甚至双腿再也使不上力气,也无所谓。起码,他还有双手。
    阿朗慢慢地走着——或者说挪动着,直到额头都冒出了汗,双脚脚踝发出不堪重负的痛感。
    他便停了下来,慢慢往回走去。
    其实还可以坚持更久的,脚踝的那点痛楚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完全可以忍受,但是,计都有一点说得对。
    不能急,哪怕心里再急,身体也不能急。
    着急毫无用处。
    看着他回去,两个护卫忙上前,想要在一边护着他。
    阿朗挥挥手,“不用,去做你们的事吧,我还没那么无用。”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听出少年话里那透出来的自尊心,只得收回手,又见他虽艰难,却也稳稳当当地朝计都议事的房间而去,便也没有上前,只是牢牢跟在后面五步远的位置。
    只是,在少年走到门前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护卫奇怪地张了张嘴,正要问,就见少年举起了手。
    阿朗倚在门前,耳中还回荡着方才听到的模模糊糊的话语。
    “……崔相……计玄……悬尸……城墙……诱使我等……大人……英明……”
    “……抓了……姓甄的……女子……同党……入京……”
    “叩叩。”
    敲门声响起,屋内的人立刻停了下来,扭头见是阿朗,计都眼神闪了一闪,又忙招呼他,“累了吧?快坐下。”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
    阿朗点点头,依言坐到他身边,扬起头,似乎要听他和属下们继续谈论。
    很乖,很平静的样子。
    计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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