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挤攘攘的前堂,多数是闻讯赶来的士族女郎,各自扎作堆讨论着楼上那位的逸事。
云低一身男装进去,倒颇得了几个注目,不过也只得那么几眼,对方就调开了视线。
云低汗颜,什么叫珠玉在侧,我觉形秽。可不正是如此。一个如珠如玉的王献之在,别家郎君就都是浮云了。
凭着瘦小,云低倒是很快挤到了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下,只是楼梯口的一排王氏精卫虎视眈眈将楼梯口围了个结实。任旁边一圈女郎怎么软磨硬泡也丝毫不见稍有松口。
这楼梯是转了折角上去的,二楼的情形是丝毫不得见。云低嘘了一口气,心道原来琅琊王氏的排场是这样的,认识王献之这么久,自己从前竟没见识过。
正想着今日只怕是难见着王献之的,忽而听到唧唧喳喳的一遭女郎声音中,一个极耳熟的声音扯着嗓门喊:各位客让一让叻,让让叻……
云低垫了脚朝发声处瞧了一眼,原来是店里的佣保小六正端着刚烹好的茶水小心翼翼的躲避人群朝这楼梯走来。周围一众女郎指指点点,皆是一脸羡慕的看着小六,恨不能自己做一回佣保的神情。
云低眸光一转,朝小六的方向挪了几步。待小六走近些,云低轻声喊他的名字。
正走得艰辛的佣保忽听有人唤他的名字,下意识一侧头,居然看到是日常很少见的女店家立在那里。小六忙凑近些问道是何事。
云低垂着首说,“小六,这趟茶我亲自来送。”
小六一愣,亲自送茶?平日里这女店家不说亲自送茶,连来这前堂都是极罕见的。多半来了就是在后堂一坐半晌。今日里女店家怎得看着这样不同?
这一耽误间,周围本就盯着小六的那些女郎就窃窃私语开了,间或还有几个目光朝云低扫过来。
云低微一抬头,瞧着小六愣在了那里,有些无语提高几分声音,“小六……”
小六啊着一声才明白过来,忙点着头将手中端盘递给云低。
待云低端着茶盘朝楼梯口走去,小六才猛然发现。女店家居然着的是一套男装。怪道看着怎么别扭的。
四周围窃窃私语的女郎们可不干了,拦了准备转回厨房去的小六和即将走到楼梯口的云低质问道,“这小郎是谁,怎得他能上去二楼送茶?”
云低从容答,“我是店主招来打杂帮忙的。”
小六一听这话也连忙点头附和。
一干女郎细看之下,见是个瘦瘦弱弱的打杂佣保,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放了他俩人各自走去。
云低又同把手楼梯口的几个王氏精兵交待明白身份,才终于得能踏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重重舒了一口气,云低将手中托盘稳了稳,提步朝二楼走去。
拐过来折角再七八阶便是二楼。
此刻二楼的几扇窗子皆尽开着,将将踏上最后一阶楼梯,云低被破窗而入的光刺得简直睁不开眼,手中拿了托盘又不能去遮。只觉得眼前像是黑了那么一小刻。
而后是渐渐清晰的画面。
午后阳光正好,斜斜的透过木质窗子铺洒进来,温的将将好。微风伴了不知名的花香丝丝袅袅的扫过去,味道不淡不浓,香的将将好。那玉冠束发,广袖宽袍的郎君正坐在窗前,神思恍然的看向窗外,俊的将将好。
是了,这样的郎君,无怪楼下无数佳人倾心。也无怪,自己这么长久的念念难忘啊。
愣愣的看了他片刻,云低忽然有些犹豫,这样一个郎君,真的会是自己的良人么。他贵比天潢,俊美无双,才情名望冠绝江左,而自己,却什么都算不得。
还要去问么,问他为何作了那么一幅画?问他心中究竟有没有她这个人?问他究竟有没有说过嫌恶自己的那番话?
云低心下有些恍然,一路而来的坚持,似乎都抵不过这一刹那的犹豫。
他愈是光芒万丈,她愈是不敢靠近。
云低迟疑着垂了首过去,哒哒的脚步声却没有引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静静的将茶具一一安置好。那人还是看着窗外,丝毫不曾侧目。
云低想着,就这样吧,终究是并没有那般的缘分。
垂首退了几步,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就转身预备下楼而去了。
却不想这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却引回了那看向窗外的目光。
“这便是清心么?”
云低已然转过身去,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身形却是一僵,住了脚步。
王献之随意一问,便端了茶壶自斟了一杯,轻轻啜饮一小口。那茶味初饮是淡的,于舌尖一番细品后却觉得后味香纯。
这样的茶,倒正符合那女子的模样,初看是平淡的,日久却发现是那么特别。
云低见身后的人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急促的呼吸才稍稍平复,欲悄声离开。却不想脚步一急,居然踩到宽大的袍子上去,几步踉跄之下险险才站住脚步。
一阵动静引得王献之侧目过来。
只一眼,王献之便愣住了。
那个跌跌撞撞的背影,那一袭宽大白色衣袍掩不住的纤瘦。怎么这般熟悉……
“云低……”尚未及思索,一句呢喃就脱口而去。
云低僵立当场,不知该进还是退。
王献之从坐榻上站起来,趿拉了木屐,踢踢踏踏的走过来。那脚步分明有些迟疑,但又毫不犹豫的走了过来……
木屐敲击地板的声音让云低一晃神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那个雪夜。他将自己从松林中的大雪中救回去。醒来时,也是这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朝自己走来,将自己从那场幻觉中叫醒……
他同她之间的回忆并不太多,可她记得清晰。
那脚步声已经走至身后,云低握了握藏在衣袖中的手,稳了心神,静静的转过身来。
她想,相见是相见的缘分,不见是不见的缘分,终归都是命数,何必太偏执。
王献之瞧着转过身的云低,还是那副清淡的眉眼,还是那样秀致的脸庞,还是那样一副倔强不服输的神气。
他张了张口,却只一句:云低。就再也不知该说什么……
云低笑了笑,歪着头问他:“你都不问问我大婚如何了?还说要来祝贺的……”
王献之眸光一黯,开口问:“你大婚了?”
云低垂下头去,道:“没有,我逃了。”
王献之容色一松,面上终是见了淡淡的笑意,“为何逃了?”
云低抬头凝视住王献之,正色缓然道:“子敬,我不顾承诺,丢下桓伊,千里而来,只为问你一句,究竟何人是你的思存?”
王献之默然回视着她,半晌,方才静静的开口:“云低,你看过那副画了,却还不明白么?”
“我只怕自己是想错了。子敬,我问你,谁人是你的思存?”
王献之轻声颂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那画上的女郎,才是子敬的思存。我千里奔豫州而去,正是要告诉她这句话。却不料……”
只这一句,云低蓦然觉得眼眶有些微热。
这么多年,自小到大,除却已故的苑碧,再没有旁的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再没有,这样的肯定。
她习惯了被忽略,被轻视,被抛弃,不代表她不渴望被看见。
原来,她是这般的渴望爱。
云低哽咽不成声。一贯清冷的音线带了继续委屈,“那怎么你的如夫人却说,你嫌弃我出身卑微,行为不端……”
王献之叹息一声,展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云低,依你之见,子敬是会说出那般话的人么。便是对旁人,也不会,且况是对自己喜爱之人……”
他一语出,云低心中那仅余的一丝计较再不复存。
这样的拥抱,这样的温情,这样一个自己喜爱的郎君,说出喜爱自己的话语。
她从来不敢奢望,便是在梦中也不敢奢望。
她抖着声音又问:“子敬,谁人是你的思存?”
王献之答:“云低,你是我思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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