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刺史桓伊返京述职。这件事近几日在建康上至官宦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之间皆是传的沸沸扬扬。
在这样一个战火频繁,动乱不安的年代里,于任何人而言,有能力守住家国河山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桓伊在豫州同符秦的一战,扬名千里,捷报传来那一日,整个都城都为之沸腾。
对那些总是高高在上,挥舞着麈尾谈玄论道的名士贵族,百姓是心存疑虑的。那些人看起来文文弱弱,虽然他们说的话总是高深莫测让人听不明白,但是若真的打起仗来,这些人行么。
而桓伊,以区区数千不到万人,以尚未及而立之年,居然大败符秦数万铁骑。如此战绩,实在是大快人心。同时又让晋国自上而下从心底舒了一口气。
自渡江南下以来,北方战火从未停歇,今天是鲜卑占了凉州,明日又是符秦霸了并州。蜗居于江南的晋国百姓心中时刻都绷紧了一根弦,那种时时都不能安生的惶恐,长久以来,让整个晋国都产生了一种仿佛末日繁华般的偏执。名士多爱喝的烂醉,官宦凡事极尽奢华,百姓也只想着今朝过了不望明朝……
这样一个晋国,这样的建康,表面看来还是光鲜的,内里早已腐朽不堪。战火若起,不必敌军攻陷,自发就坍塌了。
而前年有讯说桓温收复了洛阳,这一消息,让晋国上下稍有振奋。尽管那人出身寒微,但所有人都默许了他的嚣张跋扈,默许了他明目张胆的敛财敛权。在这么一个极看重门第出身的年月,所有人都默契的包容,甚至是纵容着桓温。只因为,在他们心中,桓温是能守护他们的人。
仅此就可见出,桓伊以破敌数万的豫州刺史身份归朝,得到的会是怎么样的礼遇。
返回建康当日,天降暴雨,却丝毫未妨碍桓府门前车水马龙。
桓府其实位置偏僻,并不在建康主街上,府前街道不甚宽敞。往来马车一多,居然摆出了长龙。
桓伊拜见了母亲之后,便换了便衣到居处小歇。
未几,便有仆人来禀,府外有人求见。
不过一刻左右,前前后后居然来了三品以上官员七八人之多。
桓伊本就心绪不佳,此时更被叨扰的不胜其烦,便着了祁连去打发走。
祁连跟随桓伊多年,对桓伊处事一向佩服,似这般与人不善的行止,全不似他一贯的行事缜密。
待要再问,桓伊却一副不想再多说一句的神情。
祁连只好到府前一车一车的去解释,说是自家郎君舟车劳顿稍有不适,明日即会上朝,到时再谢过诸位的盛情。
一圈走完下来,已经是傍晚十分,祁连欲回禀一声。
到了桓伊房外,却见得房门仍是自己出来时那样敞开的样子。祁连暗怪自己粗心。
踏进房门,却见有些昏暗的室内,桓伊居然也仍是自己出去时那样,仍端坐窗下,看着窗外沉思状。
祁连忆起今日刚到建康,郎君便去了乌衣巷一趟,自那回来似乎就神色不豫。
究竟何事竟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郎君居然如此失态。
祁连有心上前一问。
忽闻一声清淡的叹息。
一愣怔,祁连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不说长相风仪,桓伊是鲜少有出其右者。单说他自幼师从名士戴逵,天资聪颖多得赞誉,待得年纪稍长,又被桓大将军看重提去西府任职。这样仿佛一路走来所向披靡,少有坎坷的一个人,祁连跟随多年,极少见过他有不如意。更不消说不如意以致叹息。
当下眼前所见,郎君这模样,居然似乎是遇到了什么让他很惆怅烦恼之事。这情况是祁连从未见过的,倒不敢轻易上前了。
正不知进退间,里面传出一句:“进来。”
祁连看看左右无人,才明白过来是喊自己的。
进入室内,方觉得天已经有些暗下来了。室内更显得有些黑沉沉的,看不清人模样。
祁连走桌几旁想要点上灯烛。
桓伊开口到,“不必,你坐。”
祁连稍一迟疑,就在桓伊对面的小榻上安坐下来。这么多年随着桓伊,他最明白,郎君是凡事不爱啰嗦的人,最厌恶虚套礼节。他让你坐,你客气着不肯,看似是懂礼数,实则再让他说第二遍时,他已经是厌烦了。
桓伊淡淡的声音飘过来,映着这周遭一圈黑沉,显得有些模糊,他说:“祁连,你随着我多少年了。”
祁连心中过了一遭道:“十年有余。”
“依你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祁连正色道:“郎君是值得任何人都敬佩的人。”
“敬佩?”桓伊呵呵笑了一声,“是敬佩我年纪轻轻就谋略过人,或者说是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郎君的那些手段只为成事,乃成大事者。”
“成大事……是啊,祁连,你随我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是想成大事的人。大事是多大的事,不是一家一户,不是一郡一县,不是晋国,而是,安天下……”
桓伊目色投向窗外,神情有几许凄凉。“可你知道为什么我想要安天下么。”
“其实我年幼时是极惫懒的一个孩子,用我父亲的话说叫胸无大志。可那时候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有父母疼爱,衣食不缺,我觉得一生如此很好。“
“可是后来北边打了起来,举家南下。一路颠沛,又是胡兵又是强盗,等到得健康,偌大一家,只余我跟母亲两人而已。就是那时候起,我有了志向,我要战火消弭,我要天下太平。这志向是拿桓氏上下百余性命唤起的。我不敢忘。”
桓伊徐徐讲道这里,顿了一下,又问:“为了这志向,我原以为放弃任何事都是应该的。对么?”
祁连听了这半天,听的是一头雾水,只道原来自家郎君也有过这样悲戚的过去。怪道尚在总角年纪的郎君,到建康市集买下自己时,给了那人贩子多一倍的价钱,可不就是当时那人贩子说家里人全都在南下路上没的差不多了,养不活这孩子云云。那时候还觉得郎君人小性痴,是上了当。原来郎君是被那番话引起了自己的往事,甘愿上了当。
桓伊没得着祁连的回答,也不恼怒,仍自说道:“可是,当我决定放弃她时,我觉得我或许是错了……她带给我太多未知,左右了我太多情绪,我应该是放弃的。既然已经没有价值,该放弃的……可是,我觉得我错了……”
祁连不知桓伊口口声声说的“她”究竟是何人。但他知道,原本留守豫州能更快扩充实力的郎君,选择回到了建康,与这个“她”是有莫大关系的。
桓伊讲完这一句,便不再开口。
就那么一直静静的坐着,像是在想些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直到天色暗下去,到别处的灯火亮起来。
直到祁连都疑惑他是否是坐着睡着了,才听他净澈的声音又传出一声叹息,淡淡道:“下去吧……”
祁连站起身来,安静的退出去。才出门就一抹头上的冷汗,暗嘘一口气。
这么多年,何曾见过这样颓然的桓伊。实在让人有些惊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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