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些被桓伊拒之门外的达官贵人,并不是多么宽宏量大的。原本都是在建康城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冒了疾风恶雨的去求见,却吃个闭门羹。个个心中都愤懑不已,可一打听,原来是谁都没见着,倒也平复了不少。
不过翌日在朝堂上再见着桓伊,难免言语间就带了不满。
这个说,桓刺史也是健康城里长大的,怎地一回来还不适应了?
那个又说,桓公子豫州一役听说倒是威风凛凛极了。
又说,看来桓刺史是做惯了闲云野鹤,不爱同我们这些俗人交道罢……
桓伊一路走过去,脸上挂了清淡的笑意,不卑不亢的姿态,轻轻一揖倒让那些七嘴八舌说的热闹的人都住了口。
谁人不知,这是将是自桓温之后,又一个让人不得不忌惮,不得不俯首的将才。
在晋国,不缺少世代公卿的贵族,不缺少满腹经纶的学者,不缺少放浪不羁的名士,只却这一样,能守家卫国的将才。
对于这样一个能以多敌少,出奇制胜的桓伊,他们是从心底里敬畏的。人总是这样,对自己不擅长的,未知的东西,会莫名的敬畏。
就好比对桓温,他们厌恶他的浮夸、倨傲和粗鄙,可又不得不依附于他的护佑。
相对于桓温,桓伊甚至是更喜人一些。至少他有一副让人舒心悦目的容姿,他行止文雅,教养极佳,至少目前来说,他还没有桓温那样明目张胆的对权利的野心。
虽然他也是姓桓的,但这些出身各大家族的贵族,心里最清楚,一母同胞在利益纠葛时也不算得什么。且况只是作为关系疏远的本家。
他们心中盘算的是好,要如何撺掇桓伊去夺桓温的权,如何让桓伊安生的去守在江北。
然而,桓伊一句话将他们这些心思全击了个粉碎。
当少年皇帝坐在龙椅上,颇有兴致的瞧着桓伊,问道:“豫州刺史此次返回建康所为何事啊?”
桓伊一揖到底,恭谨地说:“禀陛下,臣此次返回建康,一为述职,稍后容臣将豫州现下情况细禀;二为请调,臣有老母居于建康,家母年纪渐长,身体时有不适,身边又无亲人照料,臣请调回建康,能侍奉在侧。”
“回建康?”
“什么?桓刺史要回建康?”
“桓大人不可啊……”
皇帝尚未发话,下面的朝臣倒先乱作了一团。
桓伊若是回了建康,他们少了这样一个守卫江北的将帅不说,也再无人可以牵制日益权利熏心的桓温了。
是以,不论是先前正对桓伊不满的,还是真正对桓伊心怀敬爱的,皆是出声反对成一片。
少年皇帝将眉头皱了一皱,不耐烦的吼道:“吵吵什么,朕还未说什么,你们倒是意见不少?”
司马聃自坐上这龙椅以来,上有褚太后的专权压迫,下有老资历出身显贵的大臣牵制,可说是从未做过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他虽然年纪尚轻,可毕竟生在司马帝王家,若说丝毫对皇权没有期待,那自然是不可能。他也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得了实权,是怎么整治这些将他不放在眼中的老家伙,是怎么去事事都顺了堂姑的意思让她开心。当然,他也曾有过能上马定乾坤的志愿,他梦想有那么一日,他能亲手夺回洛阳,再回到那广袤的北方土地上。他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司马聃,不是个废人,不是个傀儡。
可是,这梦想也只是那么个梦想罢了。
而他司马聃,也只是也傀儡皇帝,是个废人罢了。
想到此处,再眼看着下面的臣子争论不休,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司马聃愤怒极了,一拍桌几,大声道:“都给朕住口,你们不让桓伊回建康,朕偏就要许了他。”
说着司马聃就要招来舍人拟旨。突闻龙椅后面“笃笃笃”被敲了三下。
司马聃眉头紧锁,心知这是正在龙椅后面听政的褚太后在告诉他,她有话要说。
以往也是如此,但凡他稍有决策,不论何事,褚太后必然是会有各种建议。且最后定然是以她的建议为定论。
司马聃是褚太后的唯一的孩子,他们原本应该是极亲近的。
却因为这政权,生生的疏远了。
少年皇帝一句话既出口,下面吵吵嚷嚷的大臣皆是一怔。他们没想到,一向对政事并不关心的皇帝居然发了这样一句话。
君无戏言,皇帝说出来的话,势必是难以改变了。可桓伊的归朝,对晋国形势的稳固是至关重要的作用。怎么能就这样放任他离开豫州?
一群人习惯性的支起耳朵想要听到阻止皇帝的声音。
就好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皇帝的话,无人能博,只除了他的生母,褚太后。
司马聃瞧着下面一群人明显摆出的不屑和反对神情,心中那几丝怒火,就好像浇了热油上去,轰然一下就烧了起来。
他们事他的臣子,居然对他会有这般的不屑。
是什么给了他们这样的猖狂。
司马聃一掌拍到龙椅的椅背上,传来的“笃笃”声一住。司马聃就厉声喝道:“舍人去了哪里,没听到朕说的话么?给朕拟旨,允豫州刺史桓伊归朝另领职务。”
舍人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研磨写书,还时不时往龙椅后面瞟上几眼。
堂下站着的桓伊淡淡一笑,仿佛此局尽在掌握。
龙椅后面端坐的褚太后却抿着唇,皱紧着眉头,攥住袖口。
宽大的袖口里是刚收回来的拳头。
这么多年了,她始终没放下朝政,是对权利的迷恋,又何尝不是对司马聃的爱护。她就这么一个孩子,先皇韶华而逝,家国之中多少明枪暗箭指向她们孤儿寡母?她怎忍心让那些东西都压到年幼的他身上。权利是醉人的,又何尝不是累人的。她一朝醒来铜镜前的的青丝已换做缕缕白发,这些都是因为什么……
她以为她的用心良苦,司马聃是懂的,即便他不懂,也总能体谅。
可她看着这些年,那孩子与自己越来越疏远,看待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厌烦。
直到今天,这是第一次,他正面的拒绝了她。
褚太后心中是难过的。
这一刻她没心思再去考虑桓伊此人于晋国的重要性,她没办法再去考虑这些了。
她只知道,她要失去她的孩子了。她唯一的孩子。
舍人见龙椅后面始终不再发一言,终于明白此事已成定局。只好将写好的文书小心呈上去。
下面各位朝臣见最后发展到这步田地,这面色上从不可置信到惊疑不定,那七嘴八舌的讨论也一瞬间静了下来。各自对望一眼,皆是面面相觑。只能眼睁睁看着司马聃签了字,盖了印,一位小文官一宣,这事儿就算是定下了。
司马聃满意的瞧着下面诸人一言不敢发的模样,心下觉得畅快极了。这是第一次,他感觉的生杀予夺的酣畅。那番滋味,竟是无可比拟。
既已如愿,司马聃便宣布退朝了,尔后撒一眼下面惊慌死错的诸人,洋洋得意的轻快离去。
桓伊自然是求仁得仁,也不再多做停留,乘着诸人还没从慌乱中整理明白,静静的退出了大殿。
只余下一堂国之栋梁在那里老半天才渐渐明白过来这件事儿的来去。顿时炸开了锅一般的吵吵开了。
有机灵些的使了眼色让舍人去偷偷瞄一眼龙椅后面,才发现不知何时褚太后业已离去。
登时各自更没了主心骨,个个摇头叹气,没半点注意。
这么些个世代公卿,门阀贵族,如此看来竟好比散沙一般。王邵暗自叹息一声。无怪桓温那样的人也能跋扈起来。晋国实在是人才太不济了些。
而那个桓伊,王邵眉头一皱,果然如鹤行所言,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他非池中物,早晚有一朝会化作龙,既然已经与王氏有了龃龉,还是趁他羽翼未丰除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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