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女郎……”
神思恍惚间,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女郎,云低下意识的喊了一声:“阿碧,谁在喊你……”
蓦然一愣。
这座宅子里,哪里还有什么女郎。
苑碧已经故去好几年了。已经那么久了么……
雕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脚步恨快,似乎有什么迫不及待的事情。那“女郎,女郎”的喊声也一路随着进了屋内。
云低微微皱了眉头,“水月,你也是谢府的老人了,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当年随着苑碧千里赴豫州而去的小丫头水月,也已亭亭而立。她同镜花自小一起服侍苑碧,这么多年光景,多少事情都不一样了。苑碧已经故去,连镜花也摇身一变成了王氏九郎的如夫人,这丫头身量虽长,却始终是小时候那样一派淳朴的模样。
云低重新回到谢府,谢中丞便拨了水月来她身边打点着。水月心思纯朴,倒也是极有分寸的。从不曾像今日这样莽撞过。
水月见云低似有不豫之色,忙作礼道:“是水月无礼了,水月不该不敲门进来,女郎莫生气。”
“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儿生气……”云低纳罕,“水月,我回来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从未犯过这样的错事,怎么能喊我女郎呢?”
这里是谢府,云低虽得了谢中丞些许照拂,却始终谨记,自己只是云低,不姓谢。
水月听到云低这样说,马上面色一转,满面笑容地说:“这却是女郎冤枉了水月了。水月来就是要告诉女郎的,女郎已经入了家谱,以后是谢氏正经的女郎了。”
云低一怔。
水月又是一揖,“恭喜女郎了。”
云低不理她却问道:“中丞可在府上?他在哪里?”
水月疑惑道:“大人刚下了朝回来,这会儿约莫是在外庭了。”
云低一言不发转头朝外走去。
她步子迈得急,水月只来得及在后头喊上一句:“女郎……”便只瞧得见她朝外庭的方向去了。
到了外庭问了人,说是中丞在待客。
云低就直接等在待客的厅子外头的回廊里。
她不想多等一刻钟,当下灼灼堵在她心头的话,她必须要对谢中丞说。
屋内隐约传来有人在交谈的声响,一开始是温温和和的小声说话,却没几句突然听见一个声音拔高了起来:“谢大人,这亲事不是你说要退便能退了的,既然苑碧还在,鹤行这便回去着人准备,择日来同大人商议婚期。”
云低听到这声音,便是一愣,这话说的更是让她如坠云端……
王良?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说苑碧还在?苑碧怎么会还在?
下意识云低就要去推开那扇门,手将将摸上木制的门把,又顿住了。
怎么?刚刚还说水月不懂规矩,这可就要恃宠而骄了么?谢中丞在会客,就这样冒冒失的闯进去了?因着谢中丞的另眼相待,就罔顾自己的身份了?
云低将手收回来,复又默默的站到廊柱的阴影里去。
回廊尽头是通往内苑的洞门,当年自己就是站在那洞门的里面,等到了苑碧同王良定亲的消息。
那时候云低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的站在这洞门的这一边,也从未想过,那一个订婚的消息,改了苑碧一生的命运。
树还是那些树,花还是那些花,谢府还是这个谢府,独独却没有了原来的人……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云低侧身往廊柱后面躲了躲。
她不是害怕王良,只是觉得,他先前那几句话,在她心头绕了几圈总觉得有些不对。云低下意识认为,现在最好不要出现在王良面前。
身后传来王良冷淡的一句:“告辞!”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云低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
不过三五步开外,便是敞开了门的会客厅,谢中丞并未出来送王良。
云低提步来到门口,作了一礼道:“云低来访谢大人。”
片刻,才听见屋内传出谢中丞的声音:“进。”
那声音里透出的几分憔悴和无奈,让云低略顿了顿,方才朝屋内走去。
谢中丞身着朝服,跪坐在厅子正中的软榻上。小几上是两盏尚未来得及撤去的茶水。想来方才王良便是在这里同谢中丞晤面的了。
谢中丞面色看起来疲惫,也不抬头看,只摆摆手示意云低坐下。
云低犹豫了片刻,才在他对面端正的跪坐下来。
谢中丞将两杯茶水搁到一旁的茶盘里,又倒出一盏新茶放在云低面前。
他一套动作做得自然而然,云低却是心中惊疑更甚。
“阿云,有何事?”
云低要张口说来,却突然不知该如何提及,只一声:“中丞……”便顿在那里。
谢中丞抬头看了看她。脸上的绽出一个笑容来,“阿云不是该改口喊父亲了么?”
云低一怔。从谢中丞口中得了这求证,才终于认识到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仿佛是真的。
“大,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从今日起,你就是谢氏的女郎,苑碧。”
云低猛地抬头看向谢中丞。心中泛起千般滋味,万般疑惑,口上却抖索着说不出话来。
谢中丞淡淡扫了她一眼,“阿云心中疑惑?……也没别的法子了,当下士族制度严格,谢氏又是大族,平白想做一个身份出来是极不容易的。我便报了族里说,当年说苑碧并没有病故,只是命在旦夕间得高士指点若要过此劫必得去几年性命。这才做了场丧事,隐没了几年。”
“中丞是让我顶了苑碧的身份入家族?”
“正是。”
“可是……”云低犹豫了一下,“中丞为何要这么做?”
谢中丞凝视她半晌,叹息一声:“阿云,这么多年了,父亲,对不住你……你生下来便没了母亲,这不是你的错。韶华年纪的胞姐病故,也不是你的错。可父亲因为伤心难过无处发泄便将这些都怪到你的头上了。想来你的伤心也不会比父亲少吧……阿云,是父亲对不住你。你本就该是陈郡谢氏风光无限的女郎,这本就该是你的荣耀。”
几句话,谢中丞连说了两个对不住。云低只觉得自己的眼眶酸涩,忙将头垂下去。却仍是抑制不住的心中泛起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不是怨恨,不是感动,也不是单纯的委屈……就是那么一种会让人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发涩的情绪……
“这也是……苑碧所愿。阿云,你就连她那份一起,好好地……好好地吧……”谢中丞说完这一番,许是又想起早逝的苑碧,面色在疲惫上又添了几分悲怆。
云低原本怎么也喊不出的那一句,看到这样的谢中丞,却脱口而出,“父亲……”
谢中丞愣了一下,才缓缓带出一个笑容。对她挥了挥手,说:“去吧。”
云低站起身来,行了一礼便打算退下。方行两步,忽又想起“父亲,那苑碧同王良的婚约……当如何?”
谢中丞闭目朝软榻上靠了靠,“父亲会安排妥当的。去吧。”
此刻闭目养神的谢中丞卸去了精气,更显得些苍老,一身板正的朝服穿在身上,看得觉得徒增沉重。
这么多年,云低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自己的父亲,才终于发现,自己心底对他的那一点点埋怨,终是殆尽了。
自己这一生过得坎坷,他又何尝平顺……
默默的又施了一礼,云低静静的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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