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今日又有李侍中和王太仆家的女郎递上了拜帖想要求见。”
自云低以苑碧的名入了谢氏族谱,报到朝里开始,建康城里往岁与苑碧有过两分交情的贵族女郎就纷纷递贴要来拜访。头先两天的几位,还是云低耳熟的几个,算是与苑碧好歹有过交道,再往后,却是云低连听都没听过。便是当年跟随苑碧里里外外侍候的水月,也没听说过的。云低应付的疲乏不已,不免纳罕,这些并不相熟的女郎却是为何这般热络的要来求见。
水月撇嘴道:“那些个姑子,还不是没见过‘起死回生’这等稀罕事,都想来凑个热闹罢了。”
当年苑碧的去世不见得有多少人关注,却是这死了又活的轶事,一传十十传百的在建康城里传了个人尽皆知。
云低笑笑:“也无怪她们,女子圈在闺阁中本就没多少乐趣,有了这等趣闻,自然是想凑到最前面看个清楚。只是我并非真正苑碧,若真哪个有心人认了出来,只怕要给中丞添许多麻烦。还是不见。”
水月点头称是,又嗫嚅了一下,说:“女郎,水月多事,不过还是想提醒一下女郎,对大人的称呼可是要改一改。”
云低怔了怔。是啊,自己现在已经是谢氏的女郎,可不是该称呼谢中丞为父亲了么。
却总是觉得别扭,几次见到谢中丞还是一张口就喊了“中丞”。
“水月说的对,是该改一改,我会注意的。”
水月微笑道:“女郎兴许是还不习惯,喊得多了慢慢便觉得顺口了。”
云低淡淡应了一声。
嘴上改是容易的,这么些年了,要从心里去改,哪是这么随便能改的。
水月行了一礼退下了。
云低却是瞧着眼前的新居,心中波澜顿起。
这房子不是自小住的那个偏僻的小苑,是谢中丞新拨了出来,让人规整好给她住的。从墙面到门窗桌椅,一应的簇新。紧邻着苑碧的旧居,门前一条路,走几步就到了谢中丞的居处。
这就是女郎的待遇。
若自己自始就是这般的,是不是就不会错过子敬了……
她没有想过要埋怨。埋怨谁?埋怨什么?这世间本是这样的。便是生来就是嫡女的苑碧,便是尊贵如子敬,他们就得事事如意了么?
她不想去埋怨,却终究抑不住去想那一个如若……如若她生而为谢府嫡女……
“女郎,女郎。”
听得刚刚离去不久的水月又折返回来,云低收回自己的思绪,“进。”
水月轻步走进来,做了一礼说道:“女郎。递贴子的婢子都给回了去。现下却另有一位……已经在府上候着了。”
“也照原来的说辞回了就是。”
水月为难道:“若是旁的人,那样回了也就罢了,可这位……”
水月这么些年待在谢府,也是个伶俐的,现在这一副为难的表情,让云低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王良寻来了?”
水月忙摇头否认:“不是的……是苑碧女郎在时最交好的安西将军谢奕家的道韫女郎。这女郎与苑碧女郎相交甚笃,如今苑碧女郎‘死而复生’,无论如何怕是避不开她的。”
云低坐姿一正,略想了想,便说:“那你就请道韫女郎过来一叙吧。”
水月急道:“可是,女郎……”
“既是无可避免,不如直接面对。且况,道韫女郎与苑碧相交于幼时,我也与她有几面之缘,女郎是不会做出有损谢氏或者苑碧的事情的。”
水月听云低这样说了一遭,心中大定,面色一松,应声喏便去了。
当一袭浅兰广袖长袍,云鬓轻挽,面带淡笑的谢道韫端坐到云低对面时,第一句竟不是质问,而是:“果然如此。”
云低亦是淡然一笑。执壶将她面前的茶盏添满:“道韫女郎,好久不见。”
道韫浅啜了一口茶,一声赞叹,“听了苑碧的事情,我真是惊讶了一回的,可细细想来,别的人不清楚,当年苑碧的葬礼我却是亲自来过的,根本不似作伪。且,这些年了,若苑碧当真还在,她不会音讯全失于我……想是有人借了苑碧的名分要入谢氏,可这等事……”道韫顿了顿,“我一时就想到了你。谢中丞只会为了你,才肯冒这等大不闱韪。”
云低疑惑,“女郎知道我是谁?”
道韫一笑,“苑碧自小对你呵护备至。谢府虽从来不说你的身份,我与你几面之缘,却也看你不是个婢女模样。早就心下疑惑,后来苑碧也隐晦着跟我提及过,若有机会让我照顾你一二。”
云低恍然道:“女郎聪慧。”
道韫凝视住她,足半晌,“其实你们是像的,阿云。”
她这一声阿云喊出,云低直是心头一颤。
“我看着你,时间久了,便如看到当年的苑碧一般……”谢道韫说着低下头去,似乎是一阵恍然,“当年阿菀韶华而逝,我且惊且痛,一时没留意你。再想起,却是如何也寻不到你的去处了。我一个寄居他人篱下的女郎,毕竟没有太多能力……终究还是辜负了阿苑的嘱咐……”
说到最后几句,声音已经带了哽咽。
云低将她放在塌几上的手握住。
这世间多的是锦上添花,多的是人走茶凉,如这般的拳拳真心却实在难得。苑碧在这世上短短走了一遭,能留下的,也只是这些还活着的人对她的一点念想。如若连个念想的人都没有,人活这一世与没有活过又有什么区分。
“不为别的,只为女郎你对我家阿姐还有这份念想,阿云谢你。”
谢道韫反握住云低的手,“说的这是什么,阿苑也是我至亲的人呐……”
云低眼角一濡,竟有些泪意。
谢道韫将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又道:“如今既然已经这样了,阿云你也不必太过伤怀,总归阿苑是希望你好的,你一定不要再辜负她。”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云低一时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幼年的时候。面前是对自己敦敦教诲的苑碧,她轻声细语的说来,云低听不听的进,都总能感受到她那份爱护的心意。于是,云低下意识的回道:“阿姐,你说,我能怎么做呢……”
她一语出,两人皆是一怔。
云低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谢道韫,有些尴尬的低下头去。
谢道韫倒无甚在意地笑笑,“阿云可是有何苦恼处?”
云低呐呐地说:“没,没有什么的……”
谢道韫提声叫她:“阿云……”已是略带责备。“许你说来,我也帮不上什么。便只是帮你拿拿主意,也是我尽了心。阿云,你是苑碧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你那一声阿姐,我就应下了。”
云低心头一暖,也不好再说推托之词,只得说道:“得女郎如此盛情,阿云铭刻于心。说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这几日里,建康城中贵族女郎日日结伴来访,阿云应接不暇,唯恐稍有差池,令中丞惹上什么麻烦。”
谢道韫听她说了这么两句,自然知道她是怕自己担忧,只说出这么个小事来打发过去。听她先前语气中的无奈,只怕远不止这一桩烦恼。可她既然不说,道韫也不便再问,只略思索一下,回道:“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正是一件麻烦事。如今士族规制森严,若真让有心人拿了这把柄去,确实不妥……不过,我观昔日与苑碧交好的女郎,屈指可数。纵那么几个有心的,这么些年只怕也淡了对苑碧的印象……阿云,你与你阿姐其实也是像的……”
这是谢道韫第二次说道她们长得像,云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女郎你的意思是……”
谢道韫笑道:“后日我叔父在府中有宴会,建康城中权贵多在邀请之列,届时阿云就与我一道出场。我说你是阿碧,我叔父说你是阿碧,谢中丞也说你是阿碧,那你就是阿碧。”
云低讶然道:“便如此这般去了?若真有故人认出,又该如何?”
“便真有人心中疑惑,见我们这些个与苑碧最亲近的人都众口一词,也不会轻易出言质疑。且况,我叔父做东,大家自然还要顾全他的面子。”
“那安石公又怎么肯帮我作伪?”
谢道韫一哂:“阿云你性子却是比阿碧审慎的多。我叔父是有大智之人,你父亲与我叔父虽然不同源,到底同属谢氏一族,叔父维护了你,便是维护着你父亲。”
“如此……就可了?”只是这么简单?云低在心中忧了这么久的事情原来就是这样简单便解决了?
“众口铄金。后日参宴众人只要承认了你的身份,你就是真正的苑碧。”
谢道韫说得果决,将云低心中那最后一点不安压抑了去。
“那好,后日我定与父亲一同列席。”终于可以明明白白的立足人前,从此再也不是没有姓氏的私生女,再没有嘲讽,没有欺凌。
云低慎重的朝谢道韫做了一礼。
谢道韫扶住她的手臂,叹一声:“若阿云得以安好,我也总不算负了苑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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