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多种植常青的松柏,众园景色四季如一,总是一派绿意,不见多么萧瑟。
在这万物都有些枯败的秋天,独有一番情致。
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园子少了那么个人,就觉得什么都不对了。
王献之独自坐在松林里的亭子中自酌时,耳边总能听见有人在念: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声音低婉,惹人沉迷。
与云低约定的三日之期还未到,王献之却已身在众园。
其实是更早些时候,他就从乌衣巷的王府搬了出来。
同新安长公主的婚约毁了以后,家族里对他的自残行为极其不满,深责他辜负了家族多年的培养。族中子弟也多是见风使舵的,眼瞧着他失了地位,一个个赶着来冷嘲热讽,似乎那么多年的恭维讨好,都想在这些恶言恶语中找回几分颜面。
王献之不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责骂讽刺,却不想因为自己,累即卧病在床的父亲。
且况,乌衣巷那个大宅子,这么些年,他早厌腻了。在那里,没有家的感觉,人与人之间,只有提防、利用。踩低爬高,爬上去的,立于云端,受人追捧,妄自尊大;摔下来的,跌入泥潭,心生怨念,伺机报复……
建康城中这些屹立几百年的公卿世家,哪一个里面不是这样阴暗龌龊。
所谓世家,虽比平常人家多些衣锦富贵,却缺失了家的温暖。
而王献之,生来就是站在顶尖的位置上。琅琊王氏王右军之子,这样的身份,使得他不必像许多寒门子弟一样刻苦用功,不必像许多世家旁支子弟一样费尽心机。他生而就为天之骄子,做对是对,做错也是对。这是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的道理。
记得幼年时,在族学里念书,他贪玩,拉着同窗的一位小郎逃课玩耍。结果后来那位小郎被夫子狠狠的责罚了一顿,并上报族里,赶出了族学;而对他,夫子却是一番语重心长,叮嘱他不要被顽劣之徒带坏了。他告诉夫子,是他教唆那位小郎逃课的,夫子却只是笑笑,什么都不再说……后来父亲告诉他,那位小郎本是王氏旁支的子弟,好不容易才求得来王氏的族学念书,却因此被误。父亲说,你是我王羲之的儿子,许多时候,你做得对,别人会夸赞你,你做的错,别人也不会责难你,但我不希望你因此,就迷失自我,倒行逆施。什么是真正的对错,你要在自己心里分辨清楚。
从那时起,王献之会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仔细想想,这样做究竟是不是对的。
他因此形成凡事谨慎的性格,以至于在后来道茂一事中,被禁足时未做反抗,最终致使道茂韶华而逝。这件事是王献之心中永远的伤痛。他埋怨过家族,埋怨过道茂的叔父一家,埋怨过自己的父亲……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件事最大的错在自己。该怪自己的懦弱,不敢作为。
直到他同意与新安的婚约之后,新安还要去一次次残害云低时,他才明白。如果他仍选择什么都不做,云低也会变成当年的道茂。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与新安彻底了断。
失去行动自如的双足,失去家族的宠爱,失去高高在上的地位,都无所谓。他只想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情……
如今的结果,他早已预见,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搬出乌衣巷,他再也不必理会那些家族琐事,倒分外清净自如。
自此以后,也再无一人会来干涉他的婚事。他终于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王献之端起酒杯朝空中一举,“敬苍天神明,助我求仁得仁……”
“子敬倒是好兴致。”一道熟悉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传来。
王献之回身看向来人,淡然道:“鹤行也是好手段,我吩咐过谁也不许来打扰,你此刻出现在这却如闲庭信步一般。”
王良笑道:“子敬似乎不太欢迎我。”
“倒不是不欢迎谁,只是搬到这里原本只为求个清静。”王献之看着已经走到面前的王良,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良一撩衣袍就势坐下,自顾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才开口道:“子敬,真打算就这般了?”
王献之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王良。
王良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便又说道:“我与子敬你同岁而生,相差不几,虽然从未打过什么交道,我确是真心将你当个朋友。我敬佩你真情真意,也因此才来多问你一句,真就打算就此消磨下去了?”
王献之朝王良举了举杯,道:“鹤行你若真把我当朋友,我也不妨告诉你,庙堂为官本非我志向。如今借此机会,脱去枷锁,正随我愿。”
王良细细打量着王献之问,“不是为了谢氏那姑子?”
王献之面色黯了黯,“这是我欠她的……”
王良神情变了变,片刻,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笺和一把匕首递给王献之。“这是谢府送到王家给你的。”
王献之眸光一亮,忙接了。
王良递过信也不再停留,站起身就大步离去。
王献之对着他的背影一拱手道:“谢了。”
王良身影顿了顿,又侧头说了一句:“你那个留在王府的妾室,前些日子被王景的夫人推到荷花池里,险些丢了性命。”
王献之愣了愣才回道:“我知道了。”
待王良渐行渐远,王献之终于忍不住将小几上的酒樽狠狠朝地上掼去。
那些人真真是无耻,竟连个女人都欺负。
走出松林的王良,隐约听到身后的动静,嘴角微微一扬。
回到王府,王良直奔王邵的院子。见王邵正在院中侍弄几盆花草,王良一拱手道:“叔父,鹤行回来了。”
王邵接过一旁婢女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手,示意他们都下去。才问道:“王子敬怎么说的?”
“子敬说,他本就无意于庙堂,如今正合他意。”王良答。
王邵皱了皱眉,“这个王子敬,真是同他父亲一样的脾性。无心庙堂,无心庙堂,一个个都无心庙堂,我们琅琊王氏的荣耀该由谁来延续?”
王良见他发火,也不言语,只垂首立在一旁。
王邵叹息一声,“罢了。他们都不争气也不打紧,只要鹤行你肯用心,叔父也就安心了。”
王良点头应下。顿了顿又问:“叔父。王子敬残了双足,不是说已经不能出入朝中了么?怎么叔父还偏要我跑这一趟去劝他?”
王邵摆摆手道:“身有残疾就不能入朝,这只是不成文的规矩。族中那些老朽是不开窍,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们王氏想让一个人入仕,谁敢有异?我是看王子敬他尚有几分才干,才想让你去劝回他,好为你以后添一分助力。熟料,这不成器的……”
王良劝道:“叔父莫气,王子敬是打生来就过着人上人的生活。若真失去王氏庇佑、失去族中宠爱,他左右碰壁,任人欺凌时,自然会悔悟。”
王邵想了想,说:“鹤行说的很有道理。既是这样,你传我的话下去,将王子敬名下,族里拨给他的田产商铺统统都给收回来。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几时。”
王良点头应是。
王邵又问:“新近封的侍郎,可还当的惯么?”
王良说:“尚算适应。”
王邵点了点头道:“侍郎不算高位,却是最接近皇帝的位置。你且借此机会与小皇帝好好培养培养情分,待日后更好作为。”
王良蹙了蹙眉道:“这小皇帝整日里只知吃喝玩乐,于政务上一窍不通。我看即便以后褚太后将大权交于他,他也难撑的住这担子……如今天下狼烟四起,各国都是朝不保夕,以皇帝这行事,恐怕我大晋国国运堪忧啊……”
王邵叹气道:“这些事我也早就想过,只是我们为人臣子,能做的也就是辅佐君王。至于君王的品行,那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王良沉吟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叔父,我琅琊王氏百年公卿世家,便就要因为一个昏君而时时处于倾覆的险境中么?”
王邵一惊:“鹤行你的意思是?”
“鹤行的意思是,既然昏君无道……我们王氏,何不取而代之?”
“荒唐!”王邵怒道:“鹤行啊鹤行,你怎么会生了这种心思,我们琅琊王氏祖祖辈辈都行忠君爱国之举,你怎可生出反心?”
“可是叔父……”
“你不要再说了。”王邵打断他道:“今日这话我自当从未听见过,你回去好好反思反思。”
王良一噎,也只能弯腰做了一礼便退下了。
退是退下了,心里那股子怒火,却是难以压抑。王良心道:司马聃一个只思玩乐的废物,我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王邵你胆小如鼠,却要整个王氏作陪葬么……
“鹤行郎君?”
突然被一声喊叫打乱思绪,王良皱眉看向声音的方向。
“鹤行郎君。”桃叶一路喊着一路走了过来。
王良看见是她,站住脚步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道:“何事?”
桃叶站到脚步,讨好的笑了笑,问:“鹤行郎君今日是去见我家郎君了么?”
王良道:“是。”
桃叶期待地问:“那我家郎君可曾提及我?”
王良轻笑了一声,道:“你家郎君听闻你被推入荷花池,十分愤怒,可见对你还是挂怀的。”
桃叶喜道:“真的?”顿了顿又有些失落的说:“可是我去众园求见郎君多次,他都不肯见我。”
“现在你只管再去。”王良道:“子敬念及你的安危,会同意你入住众园的。”
“真的么?”桃叶喜形于色,不顾体面的连作两揖,“谢谢鹤行郎君了,谢谢郎君了。”说完就匆匆转身朝她的住处去了。
王良凝视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子敬,你想同那小姑子圆满,我却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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