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远离建康,是云低不曾想到的。
被写入族谱那一日,她以为,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了。她以为她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终于可以平安喜乐的生活。
可如今再回首,都恍然只是一场梦了。
她再一次狼狈的离开这座城,这座她生她长的城,却没想过,她还会不会有回来的那一日。
前途渺渺,她还能在这乱世活多久。能活到再回建康的那一日么?
建康,建康,为何你从来不肯善待我……
云低眼里渐渐有些泪意。
一旁水月急忙拿出帕子说:“女郎,莫要伤心了,这一路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云低摆了摆手,自我安慰道:“不是第一次了,当年我也曾被逼无奈离开建康……倒是水月你,从小到大是第一次离开建康城吧?”
水月不好意思地说:“也算是出过一次建康城,当年同苑碧女郎去豫州那回……”
云低一怔,不由想起苑碧当年远赴豫州,去寻桓伊……
摇了摇头,云低不允许自己再想起那个人。
下意识的抚住小腹。云低想起那一次,仿佛是错觉一般的胎动……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过。
手起刀落,结束一个小生命,一个她孕育着的小生命。
她原本梦想着看到他/她呱呱坠地,梦想着抚育他/她长大成人……
而如今……
“女郎……是想起那孩子了么……”水月小心翼翼地问。
“水月,我这一生恐怕都还不清这债了。我都不曾在乎过他/她的意愿,便决定了他/她的生死……”
水月安慰她道:“可他/她还只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啊……女郎不要太挂怀了。”
云低只将手继续放在小腹处,默默无言。
半晌,水月见她还是一动未动,便想了想,挑开车帘朝外面看了看道:“女郎,我们这是走到哪儿了?”
云低被水月这一问转移了注意力,终于放下手,说:“这才将出建康城,离豫州还远着呢。”
水月有些担忧道:“女郎出门时告诉郎主说,你要去雍州舅父家住几个月。现在我们却打算去别处,这样好么?”
“舅父一家已经不在雍州,我先前已经写信去试过。”云低道。“可我如果不骗父亲,他是不会允我离开建康的。”
“郎主总联络不上女郎,会着急的。”
“待我们找到地方安置,我会写信给父亲的。”云低低声说。
只是不知这地方是在哪里了。
“水月你怕不怕?”云低问。
水月疑惑道:“怕什么?”
“万一就再也回不到建康了呢?”
“不回就不回了罢,”水月说:“水月自幼就被卖入谢府,在建康无亲无故的,也没什么好恋着的。”
“不怕我这样莽撞,会害了你么。毕竟,留在谢府,你至少还衣食无忧……”云低有些愧疚。
“我不怕。”水月看向云低,“女郎是很好的人,对水月也很好。现在女郎有了难处,水月怎么能弃女郎不顾呢。”
云低看着水月一脸认真,不由有些感动。“如此,我们便从今日起就同甘苦、共患难,若有朝一日,命丧他乡,也算是做个伴儿……”
“呀,女郎,怎得说的这么吓人,什么丧不丧的。我们一起长命百岁不好么?”水月嗔道。
云低笑笑,安慰的拍拍她的肩。
其实并不是吓唬水月,当逢乱世,离乡背井、流离失所的人那么多,命丧他乡也是常事。且况她们只是两个女子。
可云低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轻易放弃,不管多难,都要好好活着。
是为了曾经对苑碧的那份承诺,也是为了如今一心跟随自己的水月。
……
租来的马车到了长江边,不肯再远行,就结清了钱返回建康去了。
水月有些着急道:“女郎,这地方我们人生不地不熟的,没了马车可如何是好?当初同这车夫说的好好的,我们要去豫州,这人怎么能临时变卦……”
云低看了看周遭的情形,道:“不用着急,这去豫州的一路,我都算熟悉。我们摆渡过了河,就有一个镇子,那里可以租到马车……也别埋怨那车夫了。现在世道不好,路上的车没几个敢跑远趟的。当初他若不假意答应我们,我们自然不会用他。也是图个生计,算了……”
水月只好嘟囔几句也就作罢了。
待两人乘船过了长江,天色也不早了,云低同水月商量着就先在小镇住一晚,明日再继续赶路。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两人睡足吃饱了,换上事前备好的男装,就拿上行李直奔小镇的马市。
马市上人不并不多,只零散有几个马贩子在售马。能租的马车只有一辆。
云低还暗忖,这贩子只怕要因此坐地起价的。倒不料这贩子给的价钱极其公道,还说赶车的车夫是常走远趟的,去豫州一路他都熟悉。
云低自然很高兴的租下了。
车开始启程,云低同水月坐在马车里,丝毫不觉拥挤。这车子竟比先前在建康马市上看的几辆车都要宽敞,且车内配置也很适宜。案几、坐垫、被褥、茶具都一应俱全。
水月开心地说:“这车子可真比建康城里租的那辆舒服,也便宜许多。建康到底是皇城,物价太高。”
这话说的云低心里却泛出一丝疑惑。这里离建康不过数十里,怎么就便宜这么多?并且看这车子的装饰也绝不像一个小镇子该有的东西……
悄悄拉开车帘,看了一眼赶车的车夫。这是一个背影魁梧的壮汉,举手投足都干净利落。
云低不由心里一紧。将车帘拉开一些,对车夫道:“不知小哥怎么称呼?”
车夫头也不回的答:“郎君唤小的阿九即可。”
云低哦了一声又说:“我看你家这马车倒很精致,不像是这小镇子上的。”
车夫说道:“我们家郎主本来是在建康做小官的,后来家里败落了,我们才举家迁到这小镇上……家里的东西也是能卖的卖,能租的租。都是为了维持生计。”
“原来如此啊……”云低说着将车帘放下回到了车厢里。
水月靠上来,小声问:“女郎,可是觉得这车有何不妥?”
云低皱着眉道:“这阿九说的倒是合情合理。可我总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
水月担心道:“那怎么好?不然我们退了这车吧……”
云低摇摇头说:“出了这镇子在往前要走几十里才有其他镇子,如果不租这唯一的一辆车,我们怎么到那里去?况且到了那里,也不见得有马车租……现下也看不出这阿九有什么不妥。我们且先走着,反正白日里走的都是官道,来来往往的人多。天一黑我们就找地方住下。这样就不怕他有什么企图了。”
水月点点头说:“女郎说得对,我们小心点就是了。”
云低比出一根手指到嘴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说:“以后都喊我郎君。即便就我们两个人在也是,免得人前露了马脚。”
水月点头应下,又有些好笑的说:“女……郎君这作派学得倒很像呢。”
云低笑了笑说:“先前离家时,为了方便一向都着男装。”
水月抖抖自己的衣袖问:“那郎君看水月扮的还行么?”
“嗯……”云低故作思索了一下:“哪里都像就有一处不妥。”
水月忙问是哪里。
云低掩唇低笑了起来,“就是看你这小郎看着太脂粉气,像是个断袖的……”
水月“呀”了一声,羞的满脸通红。
一时云低觉得多日压抑的心情都好了许多,不由开怀大笑了起来。
水月羞恼过后,看见这样的女郎,又有些欣慰。
多久没见女郎这样笑过了。这一段时间,她总是像被什么压抑着,即使是说着笑着,也总能从眼底里透出几分凄苦无奈。现下这一笑,才是真正释怀的笑,眼角眉梢都笑出了风情。仿佛被禁锢的鸟儿,终于被放出牢笼,翅膀一舒展间就是飞上云霄的舒畅。
“女郎就是要这样常笑笑才好。人活着就这么几十年,不要总想着不开心的事情。”
听了水月的话。云低笑容一缓,有些迷惑般的看住水月。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
是啊,人就这么几十年,无论是悲伤是欢乐,都不会又再重新活过的机会。为什么要总想那些伤心的事情呢?过去已经过去,既然决定要走,何不从心中也放下。
精神一震,豁然开朗般,“你说的对,水月。我不应该总是沉溺于往事……既然已经离开了建康,我就应该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现在才醒悟,苑碧告诉自己的好好生活,不只是活下去而已。
她这么久以来总是背负太多,再累再苦也不想辜负苑碧的期望。可她也只是做到了活下去。……
离开建康不是结束,不是对自我的放逐。而是命运眷顾,给她了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不要再活的苟延残喘,不要再委曲求全,不要在卑躬屈膝。
从今起,她要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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