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酒楼风格同建康有些微的不同,除了保有晋国的奢华之风,又添了胡地的异域色彩。
云低略略打量了一下酒楼的装潢,就随王猛一同入了席。
席上的用具却一律皆是胡人的东西。毕竟长安城里现在多数是胡人,酒楼想要经营好,这些入乡随俗的改变是免不了的。这就是普通百姓的选择,只要能平静安乐的生活,坐在高位的那个人究竟是晋人还是胡人,他们都能适应的很好。
“云低,你是何时来的长安?”王猛开口打断云低的思绪。
云低笑道:“说来真是极巧,我今日刚进这长安城,便遇见经略先生了。”
王猛也哈哈笑道:“那真是再有缘不过了。想当初若不是送云低你去豫州,也不会半道上遇见符法,那你也就不会今日在长安看到我了。”
“符法?”云低疑惑地问。
王猛提醒她道:“可还记得我们在樵郡时最先遇到的那拨儿匪徒?那领头的人,就是这秦国皇帝的庶兄符法。当时他因故藏身于晋国,为了掩藏身份,才扮作劫匪……”
云低恍然道:“就是那个脸上有一道刀疤的人么?”
王猛点头说:“正是。”
“怪不得我当时看着那些人,行动有素,并不像普通的劫匪。原来真的是秦国人……”云低喃喃道。
王猛赞赏的看了看她,又说:“我也早看出了这人身份不一般,竟能一眼识穿我的计谋,让我十分敬服。他当时邀我来秦国,我未答应。从樵郡安道先生家离去后,我也没什么特定要去的地方,就想着来秦国瞧瞧。来到长安后,我听闻秦帝为人十分勤勉,对待我晋国百姓也能一视同仁,豪不苛刻。于是我就决定留下来了。”
“您已经见过符法了?”云低问。
“见过了,正是由他引荐,皇帝才敢如此放心的重用我。”王猛笑道,“符法这人若论胆魄不见得有多大,却十分细心。我不过在城中闲逛几日,打听了一番新帝的作为,他的人就找到了我。”
云低惊讶道:“只是这样就找到您了?”
王猛语重心长的说:“只要有权利,没有什么是很难办到的。”
是啊,只要有权利……新安不就是凭着公主的权利,将自己几乎比如绝境的么;桓伊不也是为了得到静竹堂的权利,才同自己定下婚约的么。权利这东西,最是能蛊惑人心的。
“经略先生现在在秦国算是有权利的人吗?”云低认真地看着王猛。
王猛疑惑的看着云低,点头说:“虽然不敢说一人之下,但也还有些权利。”
“那么……”云低顿了顿,“经略先生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帮我么?帮我留在这长安城,平安的生活下去……”
王猛惊讶道:“你要留在长安?我原以为你只是来此游玩……云低,你莫不是独自一人来的长安?桓伊呢?”
云低面色一白,轻声说:“先生千万莫要再提及此人……此次我出行,只带了婢女水月,原本也是漫无目的的走,想着走到哪里算哪里。可先生也知道,当今乱世,我一女子,想寻个安身之所,实在太难……先生也无需费心其他。只需保我在这长安城里的平安即可……”
王猛沉吟了一下道:“你要留在长安,我当然会帮你。多个故人在,我也多个去处吃茶喝酒了。”王猛是有大智者。虽然心中有万般疑惑,但见此时的云低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多问。
云低十分感激王猛这样不多问一句,就毫不犹豫的就答应帮助自己。说是昔日情分,其实云低与王猛也不过算泛泛之交。他能做到如此,让云低不由有些愧疚,“先生……不觉得云低这样是在利用先生么?”
“何来利用一说。”王猛宽容地笑笑,“你我本就是故交,现在身在他乡,互相帮衬是理所应当。”
云低感叹道:“先生胸怀之宽广,常人难及。”
王猛不在意的说:“人生在世,能尽我所能帮助他人,也是一种乐趣。”
云低听了这句话,不由陷入沉思。她以前总认为那些名士不过是徒有虚名。可自接触过王猛和戴逵之后,她发现这些被很多人推崇的名士,确实在思想上高出常人许多。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敢为常人所不敢为。这就是被人敬重的原因吧。
“先生总想着帮助他人,就不怕自己会吃亏么?”云低看住王猛,认真地说:“譬如现在先生辅佐秦王,难道就不怕被晋国人反感?”
王猛不答反问:“那依云低所见,我究竟应不应该辅佐秦王呢?”
云低低头沉思了一下,说:“我以前也十分厌恶胡人。可此次自建康一路走来,这路上看见许多流离失所地百姓,有晋人,也有胡人。可见战乱贻害的不止我晋国百姓……若能天下统一,给百姓一个安居乐业地净土。我想,由胡人做皇帝也未尝不可。”
王猛听了云低一席话,颇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云低一个女子,身为晋人,必定反对自己辅佐秦王。可她却能有这番见地,实在难能可贵。于是,笑着点点头说:“若天下人都能有你这般想法,也不会是如今这境地了。哎……不管各国发起战争地理由多充足,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罢了。如今,我留在长安,只为有朝一日能给这天下百姓一个安宁。若因此遭人诟病,我不在乎。”
人活一世,无非功名利禄,有几个人能如王猛这样洒脱的说,我不在乎。
不求流芳千古,但求问心无愧。只单单这份豪迈,就堪当名士。
云低端起酒杯,郑重道:“云低敬先生一杯。”
王猛哈哈一笑,一口饮尽杯中酒,却对云低摆摆手说:“你一女郎家的,就不要饮太多酒了。”
云低心头一暖,听话缓缓将酒杯搁下了。
两人又谈了几句长安的风土人情。突然听到雅室门口守着的随从禀告道:“丞相,影子那边有消息传来。”
王猛面色一正,说:“呈上来。”
随从撩开门帘递上一封信笺和一枚小小的令牌。
王猛看见那枚令牌就是一愣,然后迅速的打开信笺看起来。
云低只见王猛看着看着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低喃了一句,这静竹堂是何企图……
云低一愣,插口问道:“先生可是提到静竹堂?”
王猛被云低一声喊断思绪,对云低说:“是静竹堂。这静竹堂同晋国境内的静竹轩、静竹楼都同属一家,幕后主家是谁没人知道。可静竹堂的实力却不容小觑,财力不说,单这遍布各国的分店,就是一张极可怕的情报网。”
“那刚才先生说静竹堂……”云低提醒道。
“哦。”王猛掂了掂手上的信笺说,“我手下刚刚来报,说今日在长安街上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监视我,就将那人拿下了。从他身上搜出了建康静竹堂的令牌。”
云低面色一白。下意识就将手放在小腹上。果然,桓伊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云低太了解他了。他这人对他自己的东西看的极重,从不肯让别人染指。就如自己当初,不过是他为了得到静竹令的一枚棋子,他却也不容许自己背离他。
可她当着他的面新手杀了他的孩子。虽然这也是她的骨肉,但恐怕,桓伊不会这么认为。在桓伊的世界里,他的东西,哪怕他不要了,也绝不容许别人弄坏。何况,桓伊不在乎自己这枚旗子,不代表他不在乎他的子嗣……
当日被桓伊气得失了理智,云低只想着如何能让他也难过。
事后想起来,除了对桓伊的怨恨,也多多少少有一丝对他的歉意。毕竟,他本来对孩子的事并不知情。她却亲口告诉他孩子的存在后,又当着他的面,用他送她的匕首杀了他们的孩子……云低记得,那一天她倒在血泊里时,桓伊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那种从来没在桓伊脸上出现过的表情,有绝望、有伤心、有痛苦……让云低心情舒畅极了。
但这样做,对桓伊几乎算得上残忍——尤其是,如果他心中在意这孩子……
可她心里也痛啊,她曾以为,她可以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她甚至为了孩子,考虑过跟桓伊在一起……
若不是现在孩子还安好,恐怕她这辈子都无法释怀。
但事已如此,再也不能收场。
她恨他。
难道,他就不恨她么?
离开建康,除了怕累及父亲,怕听那些污言秽语,也是在逃避桓伊吧。
不想见,不能见,不敢见……
王猛看着云低抓住衣襟的手微微颤抖,脸色变地越来越苍白,担心的问:“怎么了,云低?”
云低开口的声音都有几分虚弱,她恳求的看住王猛说:“先生,你能帮我找一个不会被静竹堂盯上的住处么?”
“静竹堂是在找你?”王猛大惊道。
王猛早在晋国时就注意到了静竹堂的存在。做了秦国丞相后,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只是这静竹堂遍布各国,势力盘根交错,十分难以摸清。可越难,就代表了它越危险。
这样一个组织,为什么会盯上云低呢?
云低叹息一声,苦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等以后我慢慢告诉先生……现下,务求先生一定帮我寻个妥帖处,不要被静竹堂找到。”
“要说静竹堂都找不到的地方,整个长安只怕没有几处。今日你跟我一起来这儿,恐怕连我府上也不安全了……”王猛蹙眉想了一会儿说:“或者就将你暂且安置到东海公府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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