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低给孩子取名云迟。迟,徐行也。孩子晚生了一个月,大家都说这是慢性子。云低觉得慢性子也很好,她希望这孩子能一生从容不迫的走。
王猛夸赞这个迟字取得好,昭假迟迟,上帝是袛,意在长久。
符法一再示意她如果愿意可以给孩子姓符。云低拒绝了。
在大秦,符姓是皇室专属。若真姓符,身份自然高人一等。可如果姓了符,孩子就是符法的孩子。那孩子的母亲自然要是符法的夫人。
云低不愿意把自己置身于一个交易品的位置上。那种身不由己的难堪,不想再体会一次。哪怕是因为阿迟。
她的阿迟。她会自己来照顾,尽己所能,给他最好的。
思及此,云低唤来水月。
提笔写信,一封是写给父亲谢中丞的,一封写给清心馆老板周成。两封信行云流水一般,很快便写完。
云低又拿出一纸素笺,提笔却迟迟不落。
直到墨水低落在纸上,晕染开一片污渍。云低才叹息一声,换了一张开始写起。
写给父亲的无非是避重就轻写了写一路经历,怕父亲担心难过,她甚至连云迟都只字未提;写给周成的也是简单交代一下自己现在何处,问问新开的几家清心馆的情况——清心馆当时在建康声名大噪,云低就出资让周成以建康为中心在附近稍大城池开了几家分馆;可这第三封,云低犹豫半天只落了寥寥两三行。
三封信寄出。水月见女郎有些郁郁,就抱来云迟陪她逗着玩。
刚出生的小娃娃,玉石般莹润的肌肤,澄净清澈的眼睛,秀逸的鼻子,容貌之俊竟已让人移不开目。云低蹙眉。
水月奇怪,问道:“小郎君长得这样漂亮,女郎不开心吗?”
云低不答反问她:“你看阿迟可与我相像?”
水月细看了,说:“很像呢。脸型、额头和眉毛更是与女郎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只因为水月并没有见过桓伊吧……若然见过,才会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如出一辙。云低怅然。长得这样类似,让她一见就不得不联想到那个人……那个此生都不愿再忆起,亦不愿再见到的人……
怔然间,突然觉得脖子有些痒。云低低头去看,原来是小娃娃调皮,抓了她的发梢来玩,见她看过去,小娃娃竟咯咯笑了。云低不由心间柔软起来。
这是她的阿迟啊,有她的骨她的肉,即便再与那人相像,这也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啊。
云低抓住嫩白的小手握住,认真地教他:“阿迟,你叫云迟。我是你的母亲。”嘴角不觉轻扬。
一旁水月笑道:“小郎君还这样小,女郎教他也记不住呢。”
云低却仍旧执着地教他。一遍又一遍,认真又耐心。偶尔小娃娃咿哦一句,云低就不由得轻笑起来……
长安到健康有千里之遥。中途又经战乱之地。三封信送到,已是月余后。
信使抵达当日,祁连就得到了谢府众园送来的消息。祁连使人拦下两封信,一并送到桓伊面前。
只一眼,桓伊就认出了,这是云低的笔迹。
桓伊拿着两封信,先拆了给谢中丞的那封。信上说明她现在就在长安,说是一位故友的相邀。
故友?她一姑子自幼长在建康谢府内宅,何来千里之外,长安的故友。这谎撒得拙劣。但是既然已经确定了她在长安,那就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略迟疑了一下,桓伊拆开了送到众园的那一封。
信上只寥寥两三行,下笔似颇有迟疑,多处都有晕开的墨点。
上书:子敬,众园一别经年,每每欲写信予尔,总提笔忘言。今吾居于秦都,安好,勿念。此生负尔良多,不能偿也。只愿尔此后一世,平安喜乐。予吾相思,不若相忘。云低。
相思不若相忘。写得很好。
桓伊淡淡扬起一抹笑。不及眼底,猝然一冷。
她写不若相忘,也不过是知道此生无缘王九,怕他伤心,所以劝他忘记。似是无情却有情。
对自己呢?只字未有……
这个姑子实在凉薄。
即便他得了她清白,害她失去腹中孩儿。可这不是他本意。那是他和她的孩子啊。多少次午夜噩梦醒来,他心痛难当。手染自己孩子的鲜血,是他一生的噩梦。难道她不曾想过吗?豫州一年,同生共死,她可是都忘记了?
桓伊闭目不言,心下惊痛。
半晌,开口道:“原样封好,送回去。”
祁连惊讶,“两封?都原样送回?”给王家九郎那封不是该拦下吗?他家郎君怎么能让云低女郎与王九郎再有联系……
“两封。”收到这样的信,应该才能算作真正的结束。
祁连领命正要下去,又听桓伊吩咐,“召回亓连,准备一下,我们要去一趟秦国。”
祁连身形一顿,提醒道:“郎君,现今建康风声鹤唳,王良意图不明,实在不宜离开。”
桓伊疲惫的按了按额,“王良无非是狗急跳墙了,想阻止皇帝与桓温联姻。他多半会选择对桓氏女出手,然则桓氏并非一女,没了这个桓氏女还有另一个桓氏女,他还会因此惹怒桓温。倘若他还有头脑就不会动手。”
“那如果王良对皇帝动手呢……”祁连仍有担忧。
桓伊淡然道:“褚太后当政多年,你以为她连自己亲子都护不得吗?自从皇帝着手对付王氏,太后就已经下令严密防范他的安全。只要他安心待在宫中,王良奈何不得他。”
祁连无言以对。心中暗忖,虽则如此,时事瞬息万变,毕竟还有风险的。
桓伊看着祁连欲言又止的走出去,眉心微微蹙起。
他自然知道如今不宜离开建康。可是,那个姑子……终究是放不下。还是要亲自看上一眼才好。
看了又能如何呢?求她原谅自己?求她跟他回来?
桓伊自嘲一笑。恐怕,他连走到她面前的勇气都没有吧……
何时起,他竟这样怯懦了。
是因为夜夜梦回,那一次次鲜血淋漓的回忆,使他学会惧怕吗?
还是每每提笔,也无法在画卷上落下她的眉眼,让他颓然惶恐?
云低……云低……
何时起,我竟已情深至此,无力自束。
情之一字,甘时尽甘,苦时倍苦。
于常人如是,于天之骄子亦如是。
于桓伊如是,于王献之亦如是。
收到寥寥数行的信时,王献之默然。
这是第二次收到云低绝情信。上一次是皇帝赐婚,她写道:此前过往皆种种了……那时她语中仍有浓浓怨忿,犹见余情未了。这次她写:予吾相思,不若相忘。平静的语句,无欲、无求、无情。
想起见她最后一面,她血洒众园,犹如濒死。那时王献之惊怕至极,曾想过,若她能得平安,哪怕让他放弃她,他也愿意。
今时今日,她说她安好,请他忘记她。王献之却不知该如何相忘。
无法相忘,那就不去相见吧。从此不出现在她面前,就让她以为他忘记了吧。
尽管这很难。可是想想那个女子,似乎更难。
犹记谢中郎府上梅花宴,初见她那一次。她一袭白衣,梅花树下独坐,被新安长公主刁难。她一声不吭,不知辩解不会妄言。明明怕极了,却仍旧脊背挺直的坐着。隐忍又坚强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替她开口。
她一直是这样的女子。再累再苦再怕再痛,也不肯表露出脆弱给别人看……
他怎么能不懂。
如此。怎能舍得不如她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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