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见到云低时,她正在奏琴。
曲调袅袅,白衣飘飘,女子神色怡然。和谐如画。
无怪阿兄会动心。这女子不见有妖娆之态,却莫名让人心旌神驰
“啪啪啪”地击掌声打断了云低。
她侧目看去。眼前的男子相貌与符法有三分相似,却多出几分凌厉的睥睨之态。应该正是秦国皇帝苻坚了。
“女郎琴艺过人,却不知是为何人奏得一曲《凤求凰》?”皇帝开口带了几分戏谑。
“《凤求凰》?”云低诧异了一下,低头想了想,这曲子本是听得桓伊奏了几次,觉得调子不错,就自己琢磨着练了练。竟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凤求凰》——一首奔放的求爱之作。无怪桓伊几次弹奏时都颇有深意的问自己是否喜爱……这桓伊,实在是……
“女郎可是思及心仪之人?”皇帝的问询打断了云低的思索。
云低不由面上微红,这可真是尴尬。她居然在秦宫奏出此等曲子。这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怕是要以为她是对皇帝有心了。思及此,云低连忙开口,“陛下误会了。云低是听一友人弹过两回觉得好听,就自己随意拨弄几下,竟不知此曲竟是《凤求凰》……”
“哦?这友人有趣。两次弹了《凤求凰》却不曾告诉女郎?”皇帝显然不太相信。
云低平静回道:“确是如此。”
皇帝审视了她一刻,又问:“那么,女郎可曾有心仪之人?”
云低始终低头看着裙摆,看似恭谨,却将一瞬间掠过的所有情绪掩去。“有过。”
“有过?就是现在没有吗?”皇帝咄咄逼人。
云低冷汗津津。若回答没有,皇帝会不会就顺势让她嫁给东海公?可若答有,皇帝若再追问呢?想了想,云低不答反问了一句:“陛下,云低以为这曲子既然好听,有时并不需寄情。好听就弹来听一听罢了。陛下以为呢?”
皇帝逼人气势略缓,淡笑一声,“女郎说的对。好曲子就是拿来听的,寄情也是作曲人的情,后人再寄也只是拾人牙慧罢了。”
云低松了一口气,“陛下说的是。陛下对音律见解独到。”
皇帝呵呵笑出声,“你这姑子倒会奉承。”
云低自然的回道:“云低并未奉承陛下。《凤求凰》乃汉时旧曲,时下并不风靡。云低身为晋人也只听闻,今才得知自己奏得这竟是《凤求凰
》。陛下却一听就知。可见陛下对琴曲颇有研究。”
皇帝神色莫测。
先前故意晾了她三日。她不急不躁,每日琴棋书画的消遣着。难得的是看了婢女呈上的她的字画,竟是上乘之作。今日面对帝王,又这样应对得当。这女子有才有谋,只不知相貌何如……
“你抬起头来让孤看看。”
云低略一迟疑,慢慢抬起了头。
女子面容温婉纯净,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面容。秀气的小脸,净白的肤色,一双剔透的琥珀色眸子湛湛如水。
只是,明明长得是这样一幅柔柔弱弱的模样,却气质从容。丝毫不见面对帝王的窘迫小意。
“你不怕孤?”
“陛下是仁君明主,云低为何要怕?”
皇帝讥讽,“何以见得孤是明君?”
“云低自建康一路而来,北地多战乱,民不聊生,到了长安方有繁华安泰之感。说明陛下治国有道是明君;又听丞相言,陛下为民着想、力排众议,减赋税养生息。说明陛下是仁君。”
女子娓娓道来,答的有理有据。皇帝渐渐收起讥讽不屑之色。原以为她也不过是溜须拍马,不料这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
“女郎真令孤刮目相看啊……”皇帝由衷赞叹一句。
“陛下缪赞了。”仍旧是淡淡神色。
苻坚自幼长在宫廷,见过女子形形态态万千,多是以色事人,论容貌出色者远胜此女。却未有一人,有这女子的气度。苻坚不由想,莫非这就是大国气度?只有曾经一统天下的晋人,才有这般荣辱不惊之态?
“女郎不必自谦。孤并不常夸赞女子。”苻坚挥挥手示意云低坐下。略略一瞟,就看见摆在一旁小几上的棋盘。“女郎还会下棋?”
“略懂一二,并不精通。”云低这话不假。她的琴棋书画除了书,都习自桓伊。师虽是名师,却奈何她天资平平,多加勤勉结果也只是中上之人。与佼佼者相差远矣。
“无妨。陪孤手谈一局罢。”
棋局即已摆开,云低也就不做他想,全力以赴的下起来。她知道,自己不必做什么谦让之举,以皇帝的智慧,棋艺不会在她之下。若是谦让,反而怕惹皇帝不快。
如此,一局过半,双方竟杀成旗鼓相当之势。云低蹙眉,她只想到了皇帝智慧,却未想到,围棋本是中原产物,苻氏皇帝是氐人,能略通已经难得……
苻坚见云低迟迟不下,问道:“女郎何故迟疑?”
“陛下的黑子隐有气吞山河之势。云低故而迟疑。”
“如今黑白两子,各占半壁江山,女郎何以说黑子占优呢?”苻坚笑着问。
云低心中暗叹,为帝王者恐怕早已听惯奉承之语。她明明只是随口奉承一句,皇帝却认真了。思索片刻,云低说:“陛下可知,棋局与天下视同。执棋者既需运筹帷幄,又需杀伐果断。云低智不及陛下,勇更不及陛下。现下旗鼓相当只是暂时而已。”
苻法笑而不语。
这女子,明明是奉承话,还说的这么一本正经,似乎很有道理的模样。实在有趣。若非兄长中意,他还真想纳入宫中了。
有了这番话搁下,后面云低就顺理成章的输了棋局。只是把握巧妙,只输了一子。
皇帝棋下的舒畅,说话就随意许多:“女郎以棋局比天下。不知在女郎看来,这天下棋局,谁是赢家。”
云低看皇帝神色,沉吟道:“云低不过一女郎罢了。陛下问我天下之事实在是刁难。”
皇帝笑说:“孤就刁难你一下,你且随便说说。”
云低只好想了想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谁是永远的赢家。但只要是仁君明主,必然会名留青史。云低以为,此是赢家。”
皇帝哈哈大笑。击掌而赞:“妙人儿。”
说到此,皇帝心中已有计较。如此聪慧过人的女子,既然为兄长所喜,不若就此赐婚。虽然她有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但那孩子还小,能不能长大也不一定。兄长若得此贤内助,心悦之下,以后更会尽心辅佐自己。
“女郎如此聪慧,当知孤召你入宫所为何事罢?”皇帝意有所指。
云低心下一凛,绕了半天还是绕回来了。不过这半天努力下,皇帝总不会对她再有什么恶感。“云低,不敢妄自揣测,请陛下明示。”
皇帝看着对面终于露出几分紧张神色的女子,斟酌了一番,道:“孤有皇兄苻法,正是尔今寄居的东海公府主人。皇兄为人正直,仪表堂堂,今又身居要职,不知女郎何以不中意他呢?”
云低惶恐道:“陛下言过了。云低只不过一身份低微的普通女子,又非清白之身,实在不敢配东海公。”
“清白不清白,我们氐人,并不那么看重。”皇帝盯着云低,慢慢道:“且况,你生产诸事,东海公都尽心竭力,如今更是认你子为螟蛉。足见对你的情意。”
云低面色白了白,决然道:“云低对东海公感激涕零,但实无男女之情。”
皇帝沉下面色:“若孤非要与你们赐婚呢?”
云低在皇帝凌厉的逼视下,冷汗淋漓,却始终不开口。
“你就不怕孤治你的罪?”皇帝问。
云低正应对不下,不知如何是好了。忽闻婢女禀告,东海公和丞相王猛求见。云低瞬间心下一松。
皇帝皱眉看了看云低。这三日里,东海公和丞相日日求见,他都不见。今日既然一起来了,也好。
皇帝宣了东海公和丞相觐见。片刻就听殿外响起了两人脚步。
云低瞧着先走进来的王猛,只觉得再亲近不过了。
王猛和东海公给皇帝见了礼。皇帝就不紧不慢的开口问道:“东海公和丞相何事入宫?”
苻法看了看王猛。王猛就开口道:“陛下前日召了我义妹入宫,臣是进宫来看看。臣这义妹胆小慎微,没有惹陛下烦心吧?”
胆小慎微?这是怕自己吓坏他这胆小慎微的义妹吧。皇帝意味不明的瞧着王猛。他先前听到过,这云低与王丞相有旧,也是因为王丞相的面子才得以住进东海公府。倒不料她与王丞相交情还匪浅。皇帝笑着开口:“你这义妹胆子可并不小。不过倒没惹孤烦心,反而甚得孤心。”
皇帝这话一说出来,苻法面色瞬间就变了,王猛也是惊异不已。
就听皇帝复又说道:“孤以为如此秀外慧中之女,与东海公实为佳配。孤欲赐婚给他二人。丞相既然是女郎兄长,以为孤之提议如何?”
这话再一说,东海公和王猛就直接看向了云低。云低面色晦暗,头微垂,手握成拳放在身侧,显然是在极力压抑情绪。
先前她以为王猛和苻法来了,就能让皇帝暂时打消赐婚的念头。不料皇帝居然当场直接就要赐婚了。
现在王猛也是骑虎难下。前面既然说了是义兄,就对义妹婚事有决定权,此时若他再有推诿,皇帝必然认为他心气高,连皇族都高攀不上。
王猛不说话,皇帝就耐心的等着。他已经笃定,王猛拒绝不了。
“陛下,且听臣一言。”从进门起,半天没说话的苻法突然开口。“云低女郎虽好……但,臣对她只是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陛下明鉴。”
一时间,一室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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