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伊此生,上至九五至尊,下到贩夫走卒,接触过的人形形色色不计其数。惟独没有同小孩打过交道。
此时面对着对面小孩审视的目光,桓伊心中居然生出几丝紧张。
云迟打量半晌,才开口说话,“你就是桓伊?晋国丞相,我的父亲?”
桓伊有点尴尬地点头,“对,我是你父亲。”
“瞧着还不错,勉强与王叔父旗鼓相当吧。”云迟微微蹙了下眉,“可是你眼光可比王叔父差许多。”
“王叔父?”桓伊揣摩了一下,“阿迟见过王献之?”
“见过。王叔父龙章凤姿令人过目难忘。”云迟赞道。
桓伊心中颇不是滋味,“那阿迟何故说我眼光不如王献之呢?”
“王叔父能看见我阿娘的好,你看不到。可不是眼光不好吗?”云迟撇撇嘴。
“这是从何说起呢?”桓伊颇委屈,“阿迟,你阿娘在我眼中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哦?那你是觉得阿娘不够美?”
“你阿娘……确实不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桓伊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
“就因为阿娘不够美,你就不要她?肤浅……”云迟一脸鄙夷。
桓伊呆了呆。是因为从没接触过小孩吗?为什么他觉得和这个不到四岁的小娃儿说话比处理朝政还艰难?“阿迟……我没有不要你阿娘。”
云迟不语,一副不信的模样。
“而且我并没有觉得你阿娘不美……”桓伊头疼,“虽然她不是最美的女子,但是我最喜爱的。”
“喜爱?对于喜爱之人,可会任其孤身一人漂泊万里,孤身一人怀孕产子、九死一生?”云迟玉琢般的小脸寒着,“是阿迟年纪小,不懂何为喜爱吗?”
桓伊被质问的僵立当场,无言以对。
“你可知我阿娘这些年,独自养育我长大,有多少艰辛?”云迟说着,冷哼一声,“什么都不知道,凭何轻易言喜爱两字。你的喜爱就只是如此说说而已吗?”
桓伊又惭愧又难过,几次张口,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只能叹息一声,“阿迟,我知道了。容我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来见你,我会给你答案。”
出来云府,桓伊面无表情的上了马车。车上等着的祁连笑着问,“我给小郎君挑的木马,小郎君可欢喜吗?”
木马?那东西云迟只看了一眼,就满脸不屑的丢到一旁再也没动过。
祁连还在自夸,“那可是我花了半日选出来的,全长安最贵最精致的木马。听阿岳讲,他家小子最欢喜玩木马了。小郎君肯定很开心吧?”
桓伊撇了他一眼,“阿迟已经开始学骑射了,他会骑真正的马。”怎么还会稀罕木马这种小娃娃的玩意儿。
祁连张大口半天,才惊道,“小郎君……才不到四岁吧?怎么……可能……”
桓伊闭目靠在车壁上,不想再交谈。
是,云迟才不到四岁。先前他也以为,一些好吃的糕点,一点有趣的小玩意儿应该就能拢住他的心。今日与他见面后,桓伊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阿迟不论言谈举止,都不逊于一个成年人。甚至还要比多数成人更才思敏捷。
想要拿些吃的玩的去讨好他。现在看来简直可笑。
桓伊按了按额心。他真该好好想清楚,到底如何才能解开阿迟对他的误会……
翌日再入云府,远远就瞧见云迟在花园亭子里陪云低说话。
雪后初霁,阳光看着是灿烂,空气还是格外冷。
云低依旧是一副厚重打扮,云迟穿得却不厚。云低许怕他冷,就将袖子里拢着的一个暖手炉子递给他。云迟推着不要,瞧着似乎还撒娇耍赖了一番。云低只好无奈的又将手炉收回去,顺手抚了抚他的头。
桓伊看得郁闷。这小家伙在母亲面前这样乖巧,分明一派天真模样。怎么到了他面前,就那么机敏冷厉,一幅难以讨好的样子……
云低已经看见桓伊走近,不想同他多交道。就与云迟交待几句,自己起身从另一条小路离开了。
待桓伊步入亭中,云迟就又是冷冷的样子……
桓伊掩唇轻咳一声,说,“阿迟,我们好好谈一谈,可好?”和这样一个不及总角的小娃儿,这样正经的要求谈一谈,桓伊觉得很尴尬。但是昨天的事提醒他,不能把云迟当成一个平常小孩看待,否则他很难赢取他的心。
云迟好整以暇地坐下,开口道,“好。”说着还给桓伊倒了杯茶,作了个请的手势。
桓伊别无他选,只能坐在云迟对面。
两两相对,桓伊就瞧见对面小家伙一个软软的发顶。不由又觉得有些尴尬,忙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掩饰。
“阿迟,你昨日说的话,我回去细想,确实觉得我说的喜爱太过轻忽。”顿了顿桓伊又说,“我同你阿娘,本是因为一些误会才分开,当时我并不知道有了你。后来你阿娘远走秦国,我一路派人跟着,却不想到长安后将人跟丢了……后来再得消息,知道你娘在长安生活的很好,我想来寻,又怕打扰了她。为了控制住自己,我刻意不再去打探她的消息,不曾想又错失了你出生的事……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辩解什么,错了终归错了。我但凡再细心些,就不会让她辛苦这些年。只是阿迟,你要相信,如果我知道事情是这样,这些年,我绝不会放任不管。”
云迟神色略动,“原来,你根本不知有我这样一个孩儿……”语气有感叹,有失意。“我一直以为,是你不要我和阿娘……可我又不信,阿娘这样好,怎么会有人不要。”
桓伊心头一痛,“阿迟……”
“我也一直不信,我的父亲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云迟咕哝道,“原来是误会呀……”
桓伊解释道,“我从没想不要你和你阿娘。这些年,也从未有一刻忘记她……是怕她厌恶怨恨我,才一直不敢来寻她……”
“那你可真是又蠢又胆小呢……”
桓伊一呆……又蠢又胆小?是说他吗?
“喜爱阿娘,却产生误会令她远走,蠢;明明一直想着,却不敢来见,是胆小。”云迟慢条斯理得解释。
好像是又蠢又胆小啊……桓伊郁闷。
半晌才低声问,“那阿迟,能原谅父亲吗?”
“可以原谅你。”云迟说着瞥了他一眼,“但是恐怕不能喊你阿爹呢……”
“为何?”桓伊虽心知他不会这么快接受自己,仍不免有些丧气。
“因为你和我阿娘现在不在一起,往后若是我阿娘嫁人,我自然要有新的阿爹……所以不能喊你阿爹呢。”
“新的……”桓伊顾不得再丧气,蹙眉道,“阿迟不会有新的阿爹,你阿娘也不会再嫁他人。”
云迟冷哼一声,“我阿娘年轻貌美,贤良有德,怎么不能嫁人?”
“你阿娘自然要嫁人,可只能嫁给我。”桓伊也冷了声音,“阿迟,你不要再想着让你娘另嫁他人。我不远万里赴秦,就是为了挽回你阿娘的心。不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再放手。”
“你们之间既然有误会,这么多年不曾消除。怎见得阿娘现在就愿意回心转意了。”云迟说,“难道要阿娘继续蹉跎年华,一人辛苦操劳吗?”
“阿迟,我不会再让你娘一人辛苦。”桓伊诚恳道,“此次我来,就是为了带你阿娘和你一起走。我会让你阿娘回心转意的。”
“可我分明瞧着阿娘连见也不愿见你。”云迟凉凉地说。
桓伊叹息一声,“过往是我年轻气盛,惹了你阿娘伤心。从今以后,我会尽力弥补你阿娘。今生我都只认定她这一个女子,所以……我不会放弃的。”
“只认定阿娘一人?”云迟问。
“是,此生只她一人。”桓伊缓慢坚定地回答,“这就是我对你阿娘的喜爱所作出的承诺。阿迟可还满意吗?”
一生只一人。这样的承诺,在这个时代不可谓不重。云迟年纪虽小,却也懂得。
连院子里管事的刘大叔都有一房妾侍。凡有点能力的男子,哪个不想坐享齐人之福。桓伊本是世家子弟,又是一国丞相。能做此诺,足见情深。
“那阿爹要多努力,倾慕阿娘的人可多了。”云迟小脸上慢慢绽出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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