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星为道

    
    天气仿佛越来越冷了，石璜坐在李家院子深处，却并没有感到冷意。事实上，十三岁的少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像是一个木偶一般，心里没有半点期盼，也没有半点悲伤，他的表情有些萧索，他的眉头低低的垂着，他的视线仿佛很沉重，又仿佛很漂浮。
    这不像一个十三岁的人该有的表情，甚至可以说，这不像一个活人该有的表情，但它就是出现了。
    夜晚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雪。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雪，而后突然越下越大，仿佛要在瞬息之间把整个世界变成白色似的，绵绵不绝。
    这场雪很突然，出人意料的突然。而江陵城，一片静谧，出人意料的静谧，连终于忍受不住诱惑，终于跑出房间玩雪的孩子，都显得异常安静。
    雪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雪停以后，天地显得越发肃穆，越发安宁。在三天前的那个夜里被撕裂和摧毁的一切，被白雪完美的掩盖起来，江陵城显得分外祥和，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爱恨相忘的通透感。李家宅院，祖祠所在之地，祖槐飞天后留下的巨坑早在两天前就被李三心安排族人修补好了，然而，平整好的地面却总给人一种少了什么东西的感觉。李三心自己去看，也总觉得空空荡荡的，充满了某种萧瑟。现在，一场白雪，堆叠得那样深，便仿佛真切的填补了空洞，真切的让人遗忘了过去，举目看去，再没有那种空空荡荡的萧瑟感觉，反而有种苍茫广阔的浩大感，让人心旷神怡。
    雪积得那样深厚，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出现在天上，看起来竟然比雪还要白。这一幅雪夜明月图，给人一种物我两忘，畅游天地的大胸怀，让人忍不住想要纵情放歌，舞剑痛饮。
    然而夜色深沉，江陵城几十万人，到底没有几个人看到这触手可及，却又缥缈幽深的雪夜明月，就算还清醒的星士，也几乎没有人有心思关注这浩渺天地。
    祖祠旁边，碧绿的竹林被厚厚的白雪盖了一层又一层，雪积得那样多，把竹子压得很弯很弯。竹林深处的三间竹屋里，除了本来的那尊雕像，除了那尊枯坐无数岁月的雕像，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人。
    少年人是中午时候到的李家，少年人叫石璜。对他来说，很久以前，他在李家生活过，这里是他的家。然后，在母亲死亡后，他离开了，没有半点留恋的离开了，带着一种再也不会回到这里的悲壮和从容离开了。
    从离开李家的那天起，他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再一次回到李家，他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可是，人生总是不会太如人意，没有想过也好，不愿意也好，都不意味着事情不会发生。
    所以，曾经离开的少年又回来了，以一种他自己没有想过也不会想过的方式。不过，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时过境迁之后，到底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以前，他住在李家核心族人居住的内院之中，表面看起来，仿佛是李家的嫡传大少爷一样。现在，李三心带着他回到李家之后，直接把他带来了祖祠旁边的竹屋里，而竹屋里的人，那个握着一杆大枪的人，直接让他住到了竹屋里，让他成为了一间竹屋的住客。
    这三间竹屋，他听李家族人议论过很多次，在外面远远的看过，但从来没有进来过。
    按照李家族人的说法，竹屋里的雕像是李家老祖宗，这竹屋，是李家老祖宗的屋子，连李家的历代族长，都不是想进就可以进这三间竹屋的。
    然而，现在，石璜成了其中一间竹屋的常住客。
    李三心没有把石璜带到以前居住的李家内院，李家老祖宗直接让石璜住到了竹屋里，竹屋里多出了一个活人。这件事情，当然可以仔细想一想。可是，从中午随着李三心从城西离开后，石璜就变得浑浑噩噩的，仿佛一个木偶一般，不会思考，不能思考。别人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半点没有去想自己在做什么，更不会去想为什么。
    竹林深处的竹屋，本来就安静，而李三心按照李家老祖的吩咐把他安排到竹屋后，在叫人给他准备妥善吃穿用度的物品后，便安静的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仿佛把他忘了一般。
    至于李家老祖，更是从始至终没有和石璜说过一句话。
    没有人打扰，石璜脑袋里一开始还有许多杂乱的东西冒来冒去，可是，那些东西太杂乱了，而且，漫无目的。于是，渐渐的，石璜脑袋里什么都没有了，一片空乏。
    于是，清冷的天气里，从中午到深夜，六七个时辰，石璜只是木木的坐在竹屋里，脑袋里来来回回的蹦出许多东西，脑袋里无思无感，麻木不仁。石璜就那样规矩的坐着，连呼吸都很规矩，规矩得像一个死人，夜晚时候突然而来的大雪，那样磅礴，却也没有惊动他丝毫。
    石璜旁边的那间竹屋里，手里握着卸甲枪的李家老祖轻轻皱了皱眉头，他的眼睛看着石璜所在的那间竹屋，仿佛他的视线能够穿透密实的、碧绿的竹子做成的墙壁，看到另一间竹屋里的石璜一般。
    然后，他微微摇了摇头，扭头望向了屋子外面，仿佛他的视线能够看到了屋子外面一般。
    于是，竹屋外面的竹林里，压在竹子上的某处积雪突然之间发生松动，一点一点的往下砸落。那因为竹屋里李家老祖的目光而簌簌往下掉落的雪粒，无声无息，仿佛只是被风吹动一般，给人一种轻轻柔柔的感觉。那样轻柔的感觉，对一般人来说，就算站在竹子下，大概也很难听清那落雪的声音。然而，诡异的是，在第一粒雪发生松动，从竹子上飘荡而下的时候，竹屋里，一直没有什么表情，仿佛痴呆一般的石璜，却兀然挑了一下眉头。
    因为，在那一瞬间，石璜的耳朵里，出现了大雪崩塌的声音，那轰隆隆的巨响，连绵不绝，仿佛惊雷。
    惊雷响起的一瞬间，石璜从那种无思无感近乎死亡的状态里复苏过来。只是，在他苏醒过来，恢复思考能力的一瞬间，那种连绵不断，仿佛永远不会断绝的轰隆隆声却变得很遥远很遥远，低不可闻。
    石璜知道，那是大雪压在竹叶上的声音，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大雪压在竹叶上会带来这样仿佛大雪崩塌的声音。实际上，石璜觉得，即使是真正的雪崩，恐怕也带不来这种声音。那种声音给他的感觉，仿佛那崩塌声不是从外面传到他的耳朵里的，而是他的身体里发生了一场雪崩，然后震动他的血液，震动他的经脉，震动他的骨骼，而后通过灵魂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一层又一层的传到他的耳朵里。
    石璜抬起头，透过绿色的窗子，看着外面已经变得一片雪白的世界，没有表情的眼睛滚动了一下，“原来，下雪了。”
    低低的喃喃声在竹屋里响起，空旷的夜色下，皎洁的月光下，石璜的眼角，眼泪忽然止不住的滚下来，一如他深沉的悲哀和无处宣泄的孤独感，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人，常常战胜不了世界，也战胜不了自己。在恢复清醒的一瞬间，或者说，在感情复苏的一瞬间，石璜脑袋里滚荡了一天的所有事情，所有思绪，终于和感情联系在了一起。王老爷子告诉他很多事情，比如，王老爷子说，他的父亲超过预定的时间太久了，他的父亲早就应该回来了……
    王老爷子说得很委婉，但石璜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个早就该回来的人，或许再也回不来了，那个人或许再也回不来的人，是为了他石璜而回不来的……
    先是母亲，而后是父亲，石璜从王老爷子的话里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石璜魔怔了。随着李家老祖制造的声音，终于不再像没有感情的木偶的一瞬间，感情的河流决堤而来。沉沉的夜色里，少年压抑不住的哭起来，低低的哭声飘出很近的距离便被他吸回来，无法扩散，却给人一种萦绕不绝悲痛欲绝的感觉。
    问星阁方向，收拾妥当一切，已经走出江陵城的天机星占师，准备趁着雪夜无声无息离开的天机星占师，本来连最后一眼也不打算回头看的天机星占师，却在跨出江陵城的一瞬间忽然顿住了步子。
    因为，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李家那位霸王的神识穿过李家祠堂那片竹林，激起竹林里的一片雪花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过，这不是让他停顿的理由。
    事实上，除了李家霸王的神识，三天前的那个晚上曾经在城西出现过的人，有不少都把神识投注到了他的身上，比如，封家酒馆那位中年汉子也把神识投注到了他的身上。这在他的预料之内，毕竟他是天机星占师，他是凝练道心，开辟神识海的天尊。而天机星占师，是只要修为到了天尊境界，就会自然享有天尊封号的恐怖人物。而他张问星，正好是天机星占师，正好是天尊，所以，由不得那些人不重视。
    既然这些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对他张问星来说，当然就是不值得他停步的事情，但他到底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见了一个哭声，来自李霸王旁边那间竹屋里的哭声。
    那哭声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夜晚与这个夜晚很不一样，那个夜晚又与这个夜晚何其相似。那个夜晚，一片火光，这个夜晚一片白雪，那个夜晚他死了最亲近的人，这个夜晚那个少年好像死了最亲近的人……
    少年低低的哭声断断续续，似乎要停顿又没有办法停顿下来一般。张问星的眼里，忽然多出十三颗星星，他要为那个少年占一卦，问一星。
    然后，他转身往李家大宅院走去。
    原来，天机指引他来江陵城是有原因的，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有他修行天机星占的大机缘，也是因为他要来这里等一个人。
    天机难测，刚刚那次占星，那样巧合又那样玄妙。就在那一瞬间，张问星看到了自己澈彻的大道，他知道，他要等一个他来了四百多年后才在江陵城出生的人，等一个他差点错过，却又在最后终于没有错过的人。他要等一个少年，现在，那个少年，他等到了。他等到了那个少年，于是，他的天机到了。
    这个天机，是他的师傅希望他成为的那个天机吗？
    张问星不知道，但他转身往李家宅院走去的时候，步子里透着一种莫测的天机。他，张问星，天机星占师，天尊境界大星士，尊号“天师”的天尊境天机星占师，将第一次以张天师的名号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拜访那个他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等了很久，并且差点错过的人，与他共结一个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