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挣扎着从被子里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白先生家的客房不小,这间卧室大约有三十来坪的样子,布置得很清爽。北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很大的窗户,两边垂着水蓝色的麻纱窗帘,都用淡橙色的绸带扎成一束;这个季节,这个时间,阳光并不能直接从窗户透进来,但是透过干净的窗玻璃,他能看见外面堪称瑰丽的霞光。
肩膀和手腕上的伤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了,梅除夕小心地挪了一下左手,把动作幅度控制在可能会引发肩膀疼痛的范围之内,摸了摸睡衣的衣角。桑蚕丝制成的料子入手微凉,细而滑,多半是白先生把自己的睡衣借给了他。
梅除夕放松了气力,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整个瘫在被子里,回忆了一下自己昏过去之前耍的那点小心思,心想,婊就婊吧。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想抓住些什么。
如果一定要说实话的话,被绑架的这二十多个小时里,自己并非一点都不惶恐的;尽管当时情况不允许他把脑细胞都浪费在情绪上,然而等真的被白先生救了出来,彻底地脱离了生命危险,而且被细心地照料起来时,后怕宛如涨潮时的海水一般涌上来,咸而苦涩,深深地淹没了他的心底。
万一自己死掉了呢?万一自己被那个买主给带走了呢?
死了都算好的,起码一了百了;他不敢再去想的是,万一自己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却再也见不到白先生,那该是……怎样一副情景。
人类突然领悟到,不管是之前的自己,还是某个戴着面具见不得人的家伙,简直就是一对傻哔:喜欢就去争取,喜欢就去努力,哪怕对方一口回绝,也能断了这份儿心思——躲来躲去的,简直是浪费双方的时间。真要是中间再出来点儿什么意外,什么都来不及说就再难相见,这特么就是要遗憾一辈子的事情。
与其抱憾终生,还不如拼上一把。
“梅老师?你怎么起来了。”白蕲提着一袋子外卖走进来,见到梅除夕已经醒了,颇有些惊喜地加快了步伐,把外卖袋子放到茶几上,又从衣柜里抽出来两个靠垫。
“嗯。”人类软软地哼出了一个鼻音,任由白先生扶着他稍稍坐直些,再把两个靠垫垫在他背后,小声的抱怨道,“躺的有些久了,腰有点痛,感觉手上不是那么疼了,就坐起来待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白蕲的错觉,比起那次大姨姐请客之后,梅老师纤细的腰似乎又少了些肉,隔着睡衣滑溜溜的绸面能摸到骨头。蛇妖疼得心尖儿都在打颤,前一段时间自己好不容易把梅老师照顾得丰盈了些,这一个月又折腾得瘦了下来,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您眼镜配好啦?”梅除夕放松了脊背,陷进软绵绵的垫子里。身上换了干净衣服,身上的伤口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手脚也能松松快快地舒展开,再加上房间里的气氛很轻松,他的脸上不自觉地便带了些笑意,眉眼都弯了起来。
其实梅除夕长得并不像当年的坎离观观主,更像是观主当年的小徒弟,那位梅家的先祖之一;他们都有一双眼尾略略敛下来的桃花眼,鲜嫩的血色从白皙的眼皮儿底下透出来,笑起来的时候轻轻一勾,很容易就勾到了他心坎上——可说是不像,却也不是完全不像,五官整合起来,和着骨子里散出来的气韵,一打眼望过去,就算是白蕲的眼神儿再差,也能认得出,这就是他的观主恩人。
“配好了。”白蕲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现在想想,如果我配完眼镜,直接去你家找你,是不是就……”
是不是他喜欢的人,就不用吃这些苦头了。
“这不是没出什么大事么。”梅除夕又笑了一下,垂下的眼帘间飞快闪过去一抹狡黠。他到底不是什么敢于冒险的人,既然自己不敢先迈出来这第一步,不如就试试,看看对方有没有越过“友情”这条线的意思吧。
被抓起来绑了一天多,还被捅了一刀、折断了一只手,这还不算大事?就算这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他心疼啊!白蕲并没有发现那一抹狡黠,他正在懊恼,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和梅除夕讲明心意——人类是多么脆弱的存在啊,就算梅老师只是擦破一点点皮,他也会心疼得要命的。
“怎么能说这不算大事!你伤的是惯用手,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好。”蛇妖想了想,最后还是不敢动之以情,只能晓之以理,“以后复健的时候,是会很辛苦的。”
说完,白蕲在自己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虽然我很想就这么一直照顾着你,可我舍不得眼看着你难受。
梅除夕垂下头,抿紧了唇,原本有些光彩的眼睛也暗淡了下来:“我……我知道我一直都拖后腿,还要劳烦你们照顾我——”
“我从没有这个意思!”白蕲急急忙忙打断了梅老师的话,“我是真心想要照顾你的,也从来没觉得你拖后腿过。”
“可是,您的照顾,会使人失去自控的能力,会使人依赖您的温柔,会给人一种错觉,让人产生一些不自量力的幻想。”梅除夕的措辞很隐晦,态度也放得十分低微,语气里满是认真,“而这种幻想,在我看来是十分龌龊的,时常令我陷入到自责之中。”
如果对方有心的吧……应该能听明白的吧。
“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么?”白蕲瞬间意识到,在隔了一个车祸事件再加一个绑架案件后,他和梅老师被打断的表白终于有望连接回去,心里又是喜悦又是苦涩。喜悦的是,梅老师终于肯开诚布公地直面这个问题;苦涩的是,就为了这么层窗户纸,他的梅老师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心力交瘁。
白蕲不由得蹙起眉头苦笑道:“照梅老师这么说的话,先怀了龌龊心思的人是我,用手段抓紧你赚你动心的人也是我,你又有什么好自责的。”
梅除夕怔忪地望着他。
通过蛛丝马迹推断出的结果,和亲耳听到对方的亲口承认,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白主任直接搂紧了梅老师,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那是止步于友人关系的一个普通拥抱,亲昵但并不暧昧;随后大妖主动跨越过“友情”的这条界限,附在人类耳畔,恳求一般地轻声问道:“请问,我可以吻你么?”
“你……你确定你是认真的?”喉咙里似是哽着空气一般,人类拼命掩饰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白蕲抚过他的背,眼中满是梅除夕从未见过的复杂。他一直追随着面前这个人类的背影,眼看着他从一缕残魂转生成鲜活的生命,又眼看着小小孩童长成如今风华正茂的青年。或许,在不久的未来,青年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翁,老翁又化作一把沉眠于永恒的枯骨。
对于妖来说,人类的一切都太快了,仿佛是梦里的一只蝴蝶,轻盈间转瞬即逝,快到抓不住影子。
但自始至终,他想要拥抱的,也不过只有这一个人而已。
“不能更认真了。”大妖虔诚地呢喃着。
他轻抚着梅除夕的发梢,满心期待着一个肯定的答复。
话音未落,他怀中的梅老师已经紧紧地回抱住他,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在大妖惊慌地想要提醒对方注意伤势时,人类恒温的暖意已经印上了他微凉的唇,封住了他所想要说出的话。
这次,轮到大妖怔忪在原地。
这个吻很浅,浅到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却也足够令大妖顿时心猿意马了起来。但他还挂念着梅老师的身体,温声细语地哄着梅老师松开手,检查了伤口上的绷带,确定肩膀上没渗血,手腕上没二次错位,大妖这才放下心,把外卖的粥端了过来。
梅除夕下意识地又抻出手,想把粥碗接过去,白蕲把碗挪远些,他就跟着又把手抬高了些,像只努力去够松果的小松鼠,固执得有点可爱。
白先生被自己奇怪的萌点萌了一脸的血,克制住自己想去抚摸人类脸颊的冲动,尽量保持一副谦谦君子的风度,轻柔地把他的左手塞回到被子底下,又将魏息吹扯出来当大旗:“别动,你伤还没好,医生说了,不能乱动的。”
梅除夕听出白先生话里一点嗔怪的意味,垂下眼帘,轻声道:“总不能您喂我吃饭吧?”
“你现在就算是躺在医院,也得是护工来喂你吃东西,我总得比护工更贴心,这才算合格的男朋友。”说着,白先生舀出半勺粥,吹了吹,递到梅除夕的唇边,“来,尝一下,烫不烫?”
人类被那句“男朋友”哄得有点开心,他抬起眼皮,看了看自以为伪装得不错的蛇妖,伸着颈子张开口,把那半勺粥抿了进去,慢慢地咀嚼着。粥已经半温了,不烫,里面用料很丰富,都和粳米一起炖得近乎化了,想来味道应该是极香极浓郁的。可惜他现在味觉十分迟钝,食材在舌尖反复晕开,却也只能尝得出一点点咸滋滋的感觉。
他舔掉上唇蹭到的粥汁,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不烫,很好吃的。”
粥的确不烫,但是白先生的视觉,倒是被人类粉红色的小舌尖给烫了一下,仿佛心脏也跟着跳了一跳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确定关系之后,梅老师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地可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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