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凉凉的嘲讽听得朱八福险些把酒液从鼻孔喷出去,好容易青着脸捶着胸口把酒咽下去,她张口就道,“陛下切莫听那卫朝夕胡说,小臣真的没有碰她!!”
“呵。”他冷冷一笑,手撑下巴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废话,你倒是拿什么东西去碰她。”
“对啊!陛下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小臣能碰她就有鬼了,所以,陛下切莫听她胡言!”
他轻点酒杯,冷哼道,“可人家看上你了。”
“……”看上她?看上她什么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上她媳妇了吧?
“你倒是真能耐,不分男女的沾花惹草,让你去一趟献贡队,人没接回来,反而勾了一颗女儿芳心回来。人家上奏恭请朕赐婚,你说朕要怎生答复她?”
“小臣妻房尚在!断不会休妻再娶的!”
“所以朕问你呢,有没有纳妾的打算?人家为了你愿意委屈自己。一房小妾而已,朕觉得考虑到边境大局,小景子不会吃这无端的飞醋,你说呢?朱爱卿?”
“……陛下,你在跟小臣开玩笑吗?”她双掌一撑酒桌,蹭地站起身,酒精上头,她步履不稳踉跄了一瞬,陛下抬起一手扶她住她的腰间,另一手捏着酒盏再喝下一杯,不辨情绪地开口道。
“朱爱卿可是答应过朕,当一辈子男人为朕所用。朕现下要用你的男人身份,你不该推诿才对。”
“……”这一句话宛如将军刺入她的软肋,她张嘴欲辩却不知如何说起,说到圣恩,如今整个朝堂除了龙年两家就看朱府,说陛下仁厚,她也没蠢到看不出自家媳妇如履薄冰的处境,陛下朝政上要用她,她不该也不敢有二话,可她怎么也料想不到,陛下竟会开口要她纳妾……她左思右想只想从这桎梏里逃脱出去,“卫晨暮大人怎会让亲妹如此胡闹,他可明知我是女人啊!”
“卫卿啊……”提到卫晨暮,陛下展扇高深莫测地一笑,“说不定这正是卫卿求之不得的事呢。留下亲妹在京城为妇,你说朕得多放心啊。”
“……”对啊。卫大人乃质子回归,京城未再有新的塞外质子,再加上卫晨暮重兵在外,朝中已有不少人弹劾上奏,其中龙家两位兄弟的折子就没少说过此事,“陛下,此事……小臣做不得主,高堂尚在,妻房需知,若然……若然……他们都不反对此事,那……小臣自当任由陛下定夺。”
“朱大人那边好说,朕亲自去问。至于小景子嘛……朕想来,他是不会有异议的。”陛下手里拂过爱妃的雪毛,唇角勾得似有还无,“毕竟……这本就他替卫卿出的妙计嘛。”
她一愣,“陛下此话何意?”
一卷掌心大小的纸笺丢进朱八福的手里,她皱眉展开手中密信般的纸条儿,只见熟悉的端秀字体跃然纸上——
“京中愁苦甚多,速来与吾见面”。
无需落款她也知晓这是谁人的字迹——李大人。
她一直以为是卫晨暮单方面杀进京城要带少公子离开,她从没想过,是他密令卫晨暮来见他的。他为何从未与她提起过这件事?他不是说过,他与卫大人关系微妙为免陛下不放心不要联系吗?他的愁苦为何她半点不知道却要通知远在塞外的卫大人?速来与他见面,然后再速度带他离开吗?
“你本来以为是朕写了你让小景子受委屈了的信,卫大人才从塞外赶来与你抢人的对吧?”
“……”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时间太凑巧了……
“朕的确这么写了,朕也一度以为卫卿是因为朕的信笺才放下戒心回京送贡,然而……龙阳却劫到了这个。”他一收折扇叹了一口气,“看来,咱们俩都高估了自己在小景子心中的分量,这一次,是他自己让卫晨暮来接他离开的,他为了离京铺下前路,留下卫朝夕在京为质,好让朕放心。”
“所以,陛下想试探什么?”她咬住了泛白的唇,胸口堵得快要爆炸,明知道陛下又在使坏,明知道他又想把自己带进沟里,明知道她不应该信这些裹着朝堂政局的真真假假,“把这些告诉小臣,是想看好戏?想知道少公子会否因为小臣纳个女人为妾闹脾气?还是少公子与卫大人的关系?还是……要给少公子一个借口让他顺理成章地离开小臣?”
他被她忿忿的质问吼得眼眸一眯,手掌不自觉用力,爱妃在他怀里轻叫一声,他这才收了力道,缩回手,定睛看向她,她倔强地把头撇向一边,只怕看向他遮掩不住眼神里的不敬,他抿紧了唇角,竟是浅然一笑,轻轻一咬,有些难以启齿地松开,“不知道。大概只是看不惯你在我面前忘了自己是个女人,还毕恭毕敬的假德行吧。”
她没回陛下的话,反正他看不惯她假模假样,她就收了她的客套和虚礼,连告辞拜别都省了转身就朝酒馆外走,陛下的车马队正停在外头,她索性真性情地夺了他的御马,跨马上鞍疾驰而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现在火很大,什么毕恭毕敬诚惶诚恐都去死吧!
贡队扎营处篝火熊熊,异域的歌舞声听在朱八福耳朵里阵阵刺耳,她像个不速之客,毫无礼数和规矩地闯入打断所有人的和乐融融,居高临下地傲视所有朝她刺来不悦目光的卫氏族人,摆出达官显贵的张狂样子,“本官奉旨前来,请李宸景李大人前来见我!”
人群之中,卫朝夕走出来昂首瞪向她,“奉旨?敢问皇帝陛下的御旨在何处?朱大人可别是假传圣旨吧?”
朱八福翻身下马,双瞳里燃着一把冷火睨了一眼卫朝夕,随手将手里的马缰绳丢进她的手里,仿佛她只是一个牵马的小厮,“卫小姐想嫁进我朱府,最好乖巧听话些,本官不喜欢桀骜不逊的女子。”
卫朝夕被她冷冽的眼神刺得一窒,一时之间竟顶不出话来。朱八福却没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径直走进主帐营,撩起帐帘侧身道,“告知李大人,本官在此等他,等到他来为止。”
李宸景走进帐篷时,朱八福单手负背站在主位出,背对着帐帘,听见有人进来,她微微侧目看向帐外,只见李宸景未穿官服,亦没穿便装,反而一身与卫晨暮相仿的异域装束,英挺中透着几分暧昧的风情,数日前被削断的鬓发辫成了细辫被银牙月饰串起,银饰坠身,每一步朝她走来皆是叮铃作响,响得她浑身绷紧刺痛。连没有衣裳换洗都不愿回趟家,索性借了卫晨暮的衣裳来穿吗?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贡队献贡日后我便回去,小八不必再来。”
“少公子,你别说话。”她索性转过身来,“让李大人出来,下官有话问他。”
李宸景怔了一瞬,随即凝起黑瞳看向她,只见她步步逼近走向自己,不似往日嬉笑怒骂时眉飞色舞,倒像是被李大人传染了般,板着脸,冷着眼,他不适地皱了皱眉,但听她生霜冻雪的声音朝他呼啸而来。
“下官敢问李大人,与卫晨暮大人从未断过联络对不对?”
“……”
“卫晨暮大人此趟来京献贡是假,见李大人才是真正的目的对不对?”
“……”
“李大人在京中愁苦甚多?无人可说,无人可述,所以呢?打算一走了之?”
“……”
“既如此,当年你随他离开便是了,为何要留下来嫁我?下官当日可有求过李大人不要走?”
“你不曾求过。”他低眸,如实应道,“一直以来,是我硬要留在你身边,我知道。”
“所以呢?如今不想留了?特意叫卫大人来接你离开?怕我赖着你不放人对吧?也对,三年相处下来,我那么麻烦,害李大人只能摆出一张假脸伺候我,你累了,不想同我过了也是应该的。”
他听罢沉默良久,突然想要确定什么似地开口道,“……我若走了,你待如何?”
“李大人要走下官能如何?”她耸肩竟是冷笑出声,她一直仗着的无非是少公子对她的在乎,她怎么忘了,少公子不过是李大人表演出来迎合她的,他的下嫁是陛下对丞相府势力的掣肘,李大人的世界本就该天高地阔,男儿志在四方,不该被蜷缩在她那间小小的厢房里贤惠度日,他毕竟是男人,不是她真的媳妇儿。
他的愁苦,她早该知道,留在京城,便是他愁苦的开始,不计后果嫁给她便是他作茧自缚的下场。
三年时间用来顿悟,也不算太晚。
“李大人放心便是。陛下仁厚,连下一任妻房都替小臣定下了。李大人天高任鸟飞时,下官也不会空房寂寞。请。”
她拱手朝他行礼告辞,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撩帘准备离开,忽而身后叮铃作响,他一把将她拉住,“小八当真不留留我?”
“……”
何必在此刻用少公子语气好似讨饶般地开口求她,来时的路上,她想过要哄他,亦想过要留他,甚至想过用身体勾引李大人也在所不惜,可她明白李大人的决断从来都是对的,那不仅仅是单纯的儿女情长,陛下不放心他与卫晨暮的关系,他在京城如履薄冰的三年她都亲眼看着,她不知道何时朝局会变,不如让他离开,留下卫小姐在京城为妇让陛下一劳永逸地安心。
“你且去吧,少公子。我并非那般懦弱的人。依靠了你三年,我也该自己撑起来了。”
若非当日他因为不舍为她留下,她早就该习惯了独自面对,如今不过是回到当日他嫁给她之前的局面。
“……我早知你不会留我。”
他的话像堵厚墙隔在她的心口上,梗住心肺让她呼吸不畅,只能撇下他的手逃也似地出了主帐。
卫朝夕手牵着马儿等在帐外,但见朱八福从帐里阴着脸走出,踮着脚看了一眼帐内美人,但见兄长的心上人一身兄长的衣裳行头尚且完整,人也没有被眼前这狗官欺负的样子,她舒口气,放下心,将手里的马缰绳甩进狗官手里,一副“好走不送”的样子。狗官却突然站定在她面前紧瞅着她。
这狗官虽然阴柔过分但实在俊俏,被一双印月瞳盯了半晌,她脸颊都泛起红来,正想出声训她,却见她两片薄唇轻启,冷声问道,“卫小姐想清楚了?当真要嫁本官?”
卫朝夕瞥了一眼帐内,少公子那双秋水盈满的瞳半瞬不眨地粘在这狗官身上,她索性身一侧,挡在那视线中间,叉腰道,“当然啊!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写封放妻书成全兄长与少公子。”
放妻书?
“朱大人不会吝啬一封手书吧?”
“……”是啊,人都走了,她又何必吝啬一张纸。
她回头看向李宸景,他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双眼凝望着她似在等着她给怎样的答复,黑瞳中流动的情绪如厚云浓雾,李大人深藏不露的情绪她一向看不明白,她不去猜,转头接过卫朝夕手里的马缰绳,跨马上鞍,目视前方掷地有声道,“朱家有家训,不可休妻责妻,不可停妻再娶,本官身为长子自当谨遵,本官正室妻位既已有人便终生不休不换,他若要走本官不拦,但要本官手书放妻,恕难从命。卫小姐可要想清楚,你嫁我为妾就永远只是妾氏。”
“你!你不过是想借故推脱,故意刁难我罢了!”少公子在时不好好疼人家,人都走了,这狗官还想空悬妻位,在少公子面前故作深情啊!
“不会。”入夜后的冰凉气息让朱八福嘴唇呵出浅薄白雾,“本官若有幸纳小姐为妾氏,自然会好好待你。此乃家训。夜露浓重,小姐保重,告辞。”
说罢,朱八福没再多看帐内一眼,掉转马头奔入夜色之中。那身姿比不上草场儿郎御马的英挺模样,却让卫朝夕没来由地多瞅了两眼,直到身后帐帘被一阵阴恻恻的冷风撩起,她才惊觉回头,发现少公子一双结霜的冰瞳正射向自己,那眼神像在看一只扰人幽静的……苍蝇?
“劳烦小姐把眼神从别人的夫君身上挪开。晨暮不曾教你何为检点?”
“……”这警告小妖精离自己男人远点的正妻派头是怎么回事?兄长啊,这少公子莫不是被强嫁进朱府后,跟那个狗官睡出感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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