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

80.蜡炬成灰(八)

    
    她说, 佛祖苦修六年之后,来到菩提伽耶城。在菩提树下之金刚座上结跏趺坐, 誓言不成正觉、不离此座。
    佛祖于是调伏内心,以大智慧观照宇宙洪荒、一切过去未来。终于领悟缘起与寂灭,证得四谛法及十二因缘。1
    随着她的话音, 众人便见荫荫菩提树下, 晨露映着日光, 静谧祥和。
    尚未证道的悉达多太子自伽阇山苦行林中走出, 他模样消瘦枯槁、衣衫褴褛。他已明白, 过度的享受固然妨碍他领悟正觉, 可一味苦修同样不能令人大彻大悟。他决定放弃苦修,重新参悟。
    河边牧羊女向他献上乳糜,太子便领而受之。吃了乳糜, 他便恢复往昔的强壮。他又去尼连河畔沐浴浣衣,再度变得荣光焕发。
    他来到菩提伽耶城, 见毕钵罗树下有金刚座, 于是坐而悟道。
    当年四门游观, 见众生生老病死之苦。从此离宫出家, 开始修行。这七年来一直伴随在他左右的, 内心中的痛苦、执着、迷茫、畏惧一一化魔而现形,而后逐一在慧光中消退。终于大智慧之光普照万类, 结成菩提正果。2
    她说, 当此之时, 佛祖已根绝爱恨, 即将出离魔境欲界。祥光照耀三千界,六欲天之上的魔宫亦为之震动。
    魔王波旬为之忧愁恐惧。
    “悉达多将修成菩提道果,脱离我之领域。我当趁他尚未成道,前往娆乱。”
    何为欲界?
    轮回六道,一切有五欲六尘之众生所居之处,下自地狱,上至他化自在天,为欲界。
    何谓魔王波旬?
    其为欲界之主,身具三十二伪相,神力为诸天第一。渺小时如尘埃,可潜入尊者腹。伟大时如巨龙,可绕佛身七匝。
    当其现身娆乱时,化身入人五欲六尘之中,洞见一切孽业心魔。
    众人便见世尊放大光明于三千界,诸天作乐,神佛现身。地中祥云涌起,生千叶莲花。
    世尊即将证道。
    忽然黑雾涌起,日月无光。流星坠落,山海震动。
    ——天魔现身了。
    其足踏地,其头顶天。其身有千臂,面有三十二相3。眼如铜炉,舌如曳电,出息入息若雷雹声。
    其手持无数锁链,每条锁链尽头都有天魔六钩,分别钩住人的眼、耳、鼻、舌、身、意。
    众人忽觉得锁链缠身。恍然间竟都觉着自己坐在菩提树下——天魔前来扰乱、审问的,竟就是他们自己。
    正慌乱间,忽又听得唱经之声。
    便见行寂法师仍在坛上,宛若未察觉到一切异象一般,正闭目念经不止。
    一时之间,众人竟不知自己是在佛祖悟道的菩提树下,还是在希玄寺摩崖大佛像前。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是经受持者,及闻诸佛名者,是诸善男子、善女人皆为一切诸佛之所护念……”
    云秀在梧桐树上托着腮帮子看——自然也听到了行寂念经。
    她也算是读过佛经的人,一听就知道是《阿弥陀经》。不由就想这行寂和尚真是没用——《阿弥陀经》就是个说明书,给人介绍一下西方极乐世界有些什么风景、什么佛,告诉你大声念出这些佛的名字就可以得到保佑。
    这会儿念《阿弥陀经》,跟人被揍怕了就哭爹喊娘有什么差别?
    还不如念一念《心经》,调伏调伏心魔呢。
    然而行寂此举居然真的启发了坐中众人,众人纷纷闭目打坐,跟着他开始念《阿弥陀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
    持盈法师却并不着急,只拈花一笑。道,“何谓祇树给孤独园?”
    她声如调筝,翁翁有回响。众人心中不由又一荡,三心二意的听了起来。
    她便说,佛祖破除了波旬之扰乱,得证菩提。
    舍卫城中须达长者在竹林中见佛祖庄严宝相,心生喜悦仰慕,跪地礼拜。佛祖于是为他讲四圣谛法。须达长者听后心性洞开,恳请佛祖前往舍卫城中讲法。佛祖坐下有比丘千百众,为供奉此千百比丘,须达长者许愿在舍卫城中为佛祖建造精舍。
    舍卫城南郊二里外有园林,池流清静,林木华茂。为太子祇陀所有。
    须达长者向太子购买此园,欲在此处建造精舍。太子不愿,便刁难他说,“你用黄金铺满院子,我才将它卖给你。”
    须达长者于是倾家荡产,用黄金铺满了园林。
    他的诚心终于打动了太子,太子愿意将花园让渡给他,和他一道供奉佛祖。
    于是建成了祇树给孤独园。
    为何如此称呼?——须达长者以黄金铺园,却未铺到园中树木。园中树木仍为太子祇陀所有,是太子祇陀所献,故称祇树。须达长者乐善好施,国人尊称他为“给孤独”,园是给孤独所献,故称给孤独园。
    世间善恶恩怨亦如这祇树给孤独园之名,一笔归一笔。是谁的善业便是谁的善业,是谁的孽报便是谁的孽报。
    随着她的话音,众人便如置身在祇园精舍中。一些人眼中,金子铺满了花园,灿然夺目。另一些人眼中,须达长者虔诚皈依,贫而乐道。
    世尊再度现身,而他们各自化身为菩萨、比丘,正聆听世尊讲经。
    唯独持盈道长所化之天女不安于座,正立在世尊身旁,面朝诸佛,不敬不礼。
    而天魔锁链如巨龙般绕诸佛七匝,六钩勾住了诸佛的六根。
    持盈道长便说,世尊在黄金铺就的精舍中,为诸比丘说当年菩提树下如何证道成佛。
    其时,天魔前来娆乱。他先派出了自己的眷属爱欲。
    众人便见诸佛身后,有娇美女子自祥云飞花中现身,绫罗半遮,曼妙妖娆。她们笑盈盈的缠绕在诸佛周遭,莺歌燕舞,芳香醉人。
    片刻之间,诸佛尽都陷落,丑态毕露。唯独一人毫不动容——正是行寂法师。
    持盈道长便说,他又派出了自己的眷属财欲。
    便有美人华服深衣,遍身珠翠,捧黄金而来,笑盈盈的领了诸佛去华屋金窟。
    行寂法师依旧不为所动。
    持盈道长静静的看着他,继续说,天魔便又派出了自己的眷属权欲。
    便有美人矫矫磊磊,身披七宝袈裟,手托丹书铁券而来。
    行寂法师眉心微微一颤,稍稍有些不能安坐。
    持盈道长便轻轻的说,天魔使众眷属高颂其功德,声名远播寰宇。
    行寂法师心神大乱,不觉睁开了眼睛。便见爱欲化作了持盈道长的模样,眼波清澈,锦心绣口。洁净美好,却如万水千山横亘在前,不可逾越。于是贪嗔痴慢四毒并生,刹那间心魔涌入。他翻身将爱欲推倒在地,妒火与欲|火再也压制不住,魔相尽显。
    三魔女俱已现出本相,都是皮皱肉腐的白发骷髅。然而坛上“诸佛”一个个锁链缚身,缠着骷髅垂涎狂乱,不忍释手。
    底下众人微微骚动起来。
    持盈道长闭上眼睛,久久不语。
    云秀看着底下骚乱丑态——比起对这些恶人的愤怒来,心中更多的却是为持盈道长而难过。
    她让她尽情的去大闹一场,她却先设下了这场审问。
    也许直到生命的最后,甚至直到前来复仇的此刻,持盈道长心中执着的依旧是——为什么这么对我。
    也许直到最后一刻她也还在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侥幸希望或许是因她无意中做错了什么,才最终招致这一切。
    可是,没有。
    行寂对他作恶,仅仅是因为嫉恨。因为知晓其人的才能自己望尘莫及,故而心生歹念,做尽坏事将她拖入地狱里。而其余诸人对她作恶,亦仅出自本心丑恶贪欲。
    ……她的一生,就只因为这微不足道的理由,而零落成泥碾作尘。
    让人怎么能甘心。
    持盈道长终于睁开了眼睛。
    化而为天魔相,正是波旬本尊。她面青黑如阿修罗,忿怒恐怖。千手持锁链,脚下踩着锁链锁住的众人。
    她碾住行寂和尚,斥问,“就为了这般理由?”
    行寂和尚早已混乱失智,抱着骷髅发泄欲念和暴虐,“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
    “当日你见我容貌,可曾心生邪念?”
    行寂和尚在惑乱中微微动容,锁住他双眼的魔钩铿的锁上,鲜血飞溅。行迹捂住双目,哀嚎不已。
    “当日你评论我的品行,可曾有秽言妄语?”
    锁住他舌头的魔钩铿的锁上。行寂和尚捂着嘴唇,呜呜不成声。
    “当日在木兰观,你可曾持刀逼迫,玷污我身?”
    锁住他男|根的魔钩铿的锁上。行寂和尚扑倒在地,晕厥过去。
    持盈道长目光望向了被锁住的其余诸人。
    他们不似行寂和尚那般熟读佛经,入魔便也没那么深,此刻已然清醒过来。
    不知是谁先指着行寂和尚,“是他指使的——是他说你不洁,我们才……”惊恐慌乱之下,恶言再度脱口而出,“是你先失贞的——我们不过是睡了个破鞋,凭什么这么对我们,凭什么啊!”
    魔钩收紧,在嘶嚎声中扯断了他们的舌头。
    持盈道长如看尘埃般看着他们,“你们已残缺了,再残缺些,也不算什么吧。”
    他们口中伤势撕裂扩大,有万千毒虫自他们口中涌出,开始啃食他们的血肉、肢体。
    惊惧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持盈道长将这些人都踢下了法坛。
    底下众人没这些人那么多恶行恶念,便也不能全看见这些人所见、所受的种种酷刑。却也都看清了他们在逼问中所露出的丑态秽行。纷纷嫌恶躲闪。
    持盈道长拔出剑来,也跟着走下了法坛。
    ——天魔法相已维持不住,一步一散,她渐渐再度变回当日那个受辱的女子。披头散发,法衣凌乱。
    当日她没有流泪,甚至其后两年多屈辱中她也都没有流泪。此刻却不知为何,泪流满面。
    云秀见她模样,便知她内心痛苦。她仅剩残魂。若此刻杀人,怕真要堕入魔道不得超脱了。便自梧桐树上跃身飞下,用斗篷遮住了她的身体,轻轻的揽住了她。
    “已经够了,剩下的我来吧。”
    持盈道长将头埋在她肩膀上,说,“……杀了他们。”
    云秀顿了顿,道,“我还没杀过人,大约下不去手。”
    持盈道长其实已然无所谓——她本是慈悲之人,纵然复仇,可当要下手杀人时,依旧会悲伤落泪。可最后一股意气却让她哭着笑出来,“……我若说算了,那我受的那些罪,究竟算什么啊……”
    云秀便将空中未落的花瓣变作了锁链。
    锁链缠住这些人的下|身,层层绞紧,而后骤然化作无数碎刃,切得粉碎——同持盈道长所用幻术不同,这一次是真的酷刑。
    云秀听到这些的惨叫,心中一凛,便觉脑中无数念头骚乱不已。
    她调伏心中魔障,问道,“一报还一报。如此,可够了?”
    持盈道长轻轻点了点头。
    云秀便微笑着请拍她的脊背,“那么,你就放下执念,安然去吧。”
    持盈道长微微一笑,便在她怀中,化作万点荧光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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