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

95.锦瑟无端(三)

    
    王卫清立刻扑倒淑妃脚下跪下, “娘娘息怒——眼下要紧的是太子爷即位, 一旦太子爷登上大宝, 其余一切都不过是小事。可万一被旁人抢了先……”
    他并未明说“抢先”的是皇位, 还是发难,亦或是两者皆有。只悄悄抬头看向淑妃, 看似卑下的示弱着, 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淑妃怒容未歇, 却也知晓个中厉害。恨恨的闭目平缓气息,道,“天子宝玺现在何处?”
    王卫清此刻才记起这一茬来,忙道, “……还在紫宸殿中。”
    淑妃无可奈何, 恨恨的道,“还等什么?快去扣住!”随即又指挥人挪动天子尸身,吩咐, “——移驾紫宸殿!陛下服用丹药后燥怒、昏厥,立刻宣程太医去紫宸殿候诊。”随即又补充, “围住丹房——捉拿柳道士!”
    随她前来的都是亲信近侍,无人质疑询问她的动机。俱都忙碌准备起来。
    淑妃缓缓沉下气来, 又问, “——太子到哪里了?”
    说话间便有人气喘吁吁的上前,报信道, “……太子车驾已过宣政门!”
    过宣政门便是中朝, 向北再过紫宸门, 便入内朝天子正殿了。
    淑妃再度舒缓气息,吩咐,“太子如内朝后,立刻封锁宫门——不许走漏半点消息!”
    天子“銮驾”已往紫宸殿去了,斋戒间很快便冷寂下来。
    十四郎攥紧了手,僵硬的立在灯台之后,久久没有动静。
    云秀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我们也过去吧。”
    十四郎回过头来,没什么表情,只眼中泪水忽的滚落下来。他抬起衣袖想要擦拭干净,可眼泪却不听使唤。他便又背过身去,胡乱擦拭了一番,便捂住了嘴。他的肩膀无声的抖动着。
    他在哭——却不想让云秀看见、听见。
    明明会抱住她强硬的命令“哭吧”,却无法坦率的将眼泪洒在她的怀里。
    云秀不懂,却又似乎有些明白。
    她便道,“我在门外等你。”
    她靠墙坐着,为十四郎感到难过。
    ——看适才的情形,不论淑妃是否参与谋划了此事,这结果都是她所期待的吧。她明明知道天子死于非命,也该知道是谁下的杀手。可天子尸体还没凉透呢,她已认可了和凶手的盟约,积极谋划着掩盖事实。
    而死去的天子就像个道具似的任人摆布、打扮,早已无人将他当一回事了。
    十四郎甚至不能像普通人追悼自己的父亲一样,为天子守灵和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就只有一会儿而已,十四郎轻轻的推门出来了。
    云秀不知该不该上前抱住他。十四郎和云秀、和令狐十七都不同,他是心在红尘中的那一个。红尘之中诸多顾虑、烦扰都会驱使人去做旁人难以理解的选择。他若不想让她见自己悲痛的模样,必定有他的理由。云秀很害怕自己的举动会在她预想不到的地方伤害到他。
    一时她只可怜巴巴的坐在门边仰头看着他。
    十四郎也看着她。他眼中又盈满了泪水。云秀很怕他又要躲起来哭,忙低下头去,起身,顾左右而言他,“还去紫宸殿吗?”
    十四郎点了点头,“嗯。”
    他们进殿时,太子已经到了,却没有被允许进殿——淑妃传话出来,令他在外头等着。
    云秀和十四郎直接进到天子寝间。
    太医已到了,正谨小慎微的跪坐在案旁整理医案。他显然也被吓坏了,却不得不顺从的踏上贼船。
    云秀近前看了看——太医整理的是天子开始服用丹药之后,医案上所记的日常脉象。又在医案旁备注何种脉象是丹药所致,古书中作何解。
    ……看来是商议好了,准备拿柳真人顶罪。
    宫女们正在为天子装饰仪容,换上圆领袍子,将内衫领口拉得高一些,再用胡子一遮,脖子上的勒痕便没那么醒目了。
    淑妃盘查好了天子宝玺,恰有宫女前来复命,便至天子跟前验看。见遗容不再那么骇人,才低声吩咐宫娥,“让太子进来吧。”
    太子进殿时脸色蜡黄如纸。
    见了天子遗容,扑上去便放声哭泣。
    反而是淑妃不耐烦道,“别哭了,他听不见。正事要紧。”
    太子抬起头来,眼睛里分明半滴泪水也无,干枯、木楞如黄沙扫过的荆棘。云秀甚至看不太出他究竟有没有难过,却能明显看出,他正因惊恐而头脑空白,又因亢奋而肢体不安——天子死后,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透露出的最醒目的气质居然是无能。
    而在淑妃一句“正事要紧”之后,太子显然也将天子抛之脑后了。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如此间不容发的时刻,为何淑妃却要他在殿外等候许久。
    他甚至没有询问天子为何死去。
    便先不安的问道,“儿子该怎么做? ”
    政事堂的宰相们很快便被宦官们请来——虽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本该下值回家时却被禁军拦下来,强留在宫中待到这个时辰,他们基本也都猜到是什么变故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变故,堂堂宰相却被禁军关在政事堂里,这背后的意味旁人还察觉不到,可经历过一次变故的柳世番却感到寒意迫近脊梁,徘徊不去。他心事重重的跟着宦官进入紫宸殿内,一路被带进天子寝间,远远望见淑妃正坐在天子床前哭泣,而龙床后十二屏屏风展开——显而易见屏后藏了人,便知预感成真了。
    他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天子开始服食金丹后,他便已开始谋划外任。服食金丹之人无不越来越昏聩、刚愎。丹火烧心,还会令人性情大变,暴躁易怒。留在这种君主身旁,不但不能匡正辅佐,还很可能一不留神丢掉脑袋。
    不如韬光养晦,以待日后。
    可当年天子力排众议起复他,重用不疑,君臣协力成就功业。若说他对天子毫不留恋,也不尽然。故而踟躇至今。
    他料想到所谓“日后”不会太远——历代天子,凡服食丹药者,还没有一个能在丹毒之下活过两年的。
    只是这个日后,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想到前一日天子才发怒要责打太子、今日便出了事,想到政事堂前佩刀带甲的北衙禁军,想到当年他们一行人因何而获罪、又如何惴惴待死……柳世番终还是轻轻舒了口气,低垂下眼睫,决定今日绝不看不该看之物、不说不该说之言。
    “天子驾崩了。”淑妃啜泣道。
    宰相们俱都震惊悲痛。柳世番年轻、资格浅,倒还轮不到他先开口。已有人谨慎道,“可否容臣近前瞻仰?”
    淑妃点头,起身避让。
    眼下情形却不能只一人近前,那人目光一扫,偏偏选定了柳世番。
    政事堂也有派系——柳世番人缘不好,他自成一派,其余的人均分成两派。这选得虽不很公允,却十分能服众。
    柳世番无奈,只能随他一道近前。
    近侍宦官掀开尸布一角,露出天子面容。柳世番见天子口唇绀青,知是死于非命,心下便生悲戚。
    确认了是天子无误,是驾崩了无误,两人不免埋头痛哭了一场。
    两位宰相跪拜之后,正要退下去时,忽有一阵邪风吹过,将盖在天子身上的尸布掀开,胡须吹起。
    站在一旁的王卫清忙上前挡住两人视线,将尸布重新盖好,在天子身下掖了一掖。
    ——虽只有短暂片刻,可天子脖颈上青紫勒痕已昭然显露在二人面前。王卫清狐疑警惕的目光不由扫到两位宰相身上。
    柳相公正抬袖拭泪,当是浑然不觉。李相公年老,泪眼浑浊,颤颤巍巍的将手搭在柳世番身上,似是悲痛得不能自抑——却辨不出是看见了无。
    王卫清便垂了眼皮——心想,看不看得出,待会儿听应对便知。
    两人退下后,淑妃便又道,“天子去得猝然,并未留下什么遗诏。该由谁继位,后事如何处置,便请诸位相公商议决定吧。”
    “建储立嗣,正为此刻。”立刻便有人进言,“这有什么可商议的?该尽快辅佐太子即位,安抚人心才是。”
    众人纷纷附议。
    淑妃便问,“柳相公和李相公怎么说?”
    柳世番轻舒一口气,“臣附议。”
    “太子即位,名正言顺……”李相公摇摇欲坠,一句话喘了三喘,“臣也附议。”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宰相们去殿外拟诏。
    尘埃落定。
    太子坐卧不安的在紫宸殿中踱来踱去,淑妃烦乱道,“你阿爹死了!”
    太子愣了一愣,似是不解淑妃为何会这么说。
    而后他忽的意识到,殿内帷帐不知何时已换做了白色。
    他似是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茫然四望之后,他看到了灵床上父亲的尸身,一旁披麻戴孝的母亲。似是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眶骤然间泛红,身上那种不正常的热度如潮水般褪去了。他颓然立在一侧,如被抽去栋梁的房屋般垮塌下来,无力的跪倒在地上。
    “阿爹死了?”
    “死了。”
    他扶了宦官的手,几乎是被架到了天子灵床前。他哆哆嗦嗦的握住了父亲的手。
    长久的战战兢兢的生活在君父的威怒之下,他早已忘了父子之间正常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可这一刻,那种朝不保夕的恐惧终于消散了,眼前的人丧失了君主的威严,就只是他死去的父亲而已——就只是他的父亲而已。
    他摸摸索索的掀开盖住天子面容的布,看到他死去的面容,看到他脖颈上的勒痕。
    泪水再也止不住,他伏在天子身上,懊悔、悲伤——也或者是放肆的痛哭起来。
    十四郎苍白的坐在紫宸殿外台阶上。
    听到殿内哭声时,他脸上才稍稍恢复了些血色。而后眼泪便不停的滚落下来。
    云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握紧他的手。他却回身抱住了云秀,便伏在她肩上,无声的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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