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穿越女的倒掉

96.锦瑟无端(四)

    
    天子就这么去世了。
    官方说法是, 服食丹药后暴毙身亡。进献丹药的柳道士因此被杀, 当年将柳道士引荐至天子跟前的蒲州太守被贬谪——又有传言说, 此事背后另有隐情, 据说蒲州太守任内犯了法,去求郑国夫人令狐韩氏帮忙说项, 是令狐韩氏将柳道士引荐给他, 令他举荐给天子。又有人说, 令狐韩氏之所以这么做,是受后宫嫔妃指使……传言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关于天子之死,市井之间无人不在质疑, 然而朝堂之上几无一声杂音, 不论忠奸贤愚,都坐视主君枉死,无一人再提此事。
    太子旋即即位, 改年号长庆。
    登基大典后,百官朝贺。十四郎他们一众皇子皇孙们也被从十六宅中放出, 前往紫宸殿中参拜。
    大典乏善可陈——司天台推算出的最近一个黄道吉日正是这一年元旦,距离天子去世不过十来日光景。要准备一场盛大的典礼, 虽说没到时日不够用的地步, 却也略显捉襟见肘。
    十四郎原本觉着,他二哥哥期待了这么久, 会为了让自己的登基大典更气派、盛大而稍稍推迟一下日期。结果看来, 是登基的紧迫感压过了炫耀排场、享受瞩目的天性。
    大典上, 侍立在新天子身旁的宦官,正是当日参与谋害旧天子的那些人,他们俱都因“拥立有功”而加官进爵。而昔日天子身旁最受信赖的大宦官、枢密使梁守谦和他手下的儿孙宦官们,则已在权力更迭中被清洗干净了。至于他们是生是死,则早无人在意了。
    唯一稍令十四郎忍下的是,动手缢死天子的宦官并不在其中——当日他悲痛摧心,将此人遗忘在一旁。若淑妃和他二哥没动手,那人当还活着吧。十四郎并未对此人感到多么刻骨的仇恨,事实上对于天子被弑杀一事,如今他几乎已感受不到什么痛苦和愤怒了。只有在看到宝座上的新天子时,才会打从心底里刻薄起来——群狼环伺,他二哥哥夜里可能睡得安稳?或者他二哥哥觉着那狼群他投喂过,只会弑杀旧主却不会弑杀新主吗?
    ——天子之死,将他心底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消极、冷漠、阴暗、恶毒,悉数都激发出来。
    有时他反省自身,甚至会怀疑自己从最初便是这么一个人,他性格中所有那些温和、善良不过都是功利性的伪装——因为他明知自己身处泥泞险恶之中,唯有天真无辜才能维系住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假象,得到身旁所有人的喜爱。
    当他的二哥哥杀死他阿爹时,假象终于被戳破。他所想讨得欢心的两个人,同时死去了。他已没必要继续伪装了。
    参拜终于结束了,新天子传令,请他的兄弟们留步赴宴。
    而“兄弟”之中,并不包含他们的长兄澧王——澧王曾上贺表,恳请弟弟准许他今日前来观礼,却被驳回了。
    十四郎想,他大哥哥恐怕也难以保全了吧。其实到了这一步,澧王已注定没有余力争夺皇位,只是苟活之身罢了,又何必要对他赶尽杀绝?
    ——但对手足至亲赶尽杀绝,似乎才是大明宫里的惯例和规矩。
    他早就该明白了不是?
    所有人都恭领赐宴时,唯独十四郎面色生硬。狐假虎威的新晋宦官阴阳怪气的询问他是否有什么不满时,十四郎厌烦的回答——守孝,悲伤,笑不出来。宦官被噎得一句话也回不上来,只能在向天子复命时,隐晦的提及信王似是别有心事。而新天子并未轻信谗言,仔细问明十四郎的回话后,叹息,“……十四郎一向温柔忠纯。”便命人取来天子用过的玉带赐给十四郎,以嘉表、抚慰他的孝心。
    ——待十四郎分明一如往昔。
    因这条玉带,筵席上十四郎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时而想起年幼时坐在二哥哥的手臂上,那臂弯牢靠得像一把高高的、专属于他的小椅子。时而又想起父亲的尸身旁,二哥哥苍白的兴奋着的脸……交替的爱憎令他微微感到作呕,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
    散席之后,天子单独留下他,似是想同他说些什么。
    兄弟二人无言的对立着。十四郎脆弱苍白,正是年少失怙该有的模样。而天子欲言又止,似是愧疚,又似是怜惜,但决然没有坦白的打算。
    最终天子命人取来斗篷,亲自给十四郎披上,叮嘱他不要哀毁过度,努力加餐,天寒加衣。便要差人送他回去。
    而十四郎也最终问了出来,“二哥……能不能留澧王一命?”
    天子犹豫了片刻——他还没变得杀伐决断,这令十四郎稍稍感到欣喜。
    “澧王让你来替他求情?”
    “我已数月没见过澧王了,只是听了些传言。二哥……你不会杀害大哥的,对不对?”
    天子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些事不是朕说赦免便能赦免的,朕得问问旁人才行。”
    ——他确实没杀伐决断,他只是依旧喜欢把责任推给旁人。
    而他所谓旁人,必不会是那些能将他导向正路的股肱之臣。只会是环绕在他身旁的,教唆他,给他出些上不得台面的馊主意的宦官、小人……或者他会请示皇太后。皇太后倒是才智过人,但她必定不会留下澧王。当然她也不会承担教唆天子杀害兄弟的罪名,十之八|九还得宦官出面去说。
    天子说问旁人,根本就是不打算给澧王活路。
    十四郎没再说什么。
    便向天子道别,离开了紫宸殿。
    凛风白雪之中,他脚步沉重又虚浮的前行着。
    不知走了多久,忽听人道,“你替澧王求情了?”
    十四郎抬起头来,便见沅哥儿正不耐烦的立在前路上等他,微微扬着头,面色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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