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花满衣

    
    老太太看着铺了一炕的新衣裳新被褥,  以及桌上摆着的十几条抹额,  地上摆着的十几双从单到棉的鞋子——虽然这里头无一件绫罗绸缎，全都是用棉布麻布做成的,  但看得出来做活的人十分用心，从剪裁到絮棉，再到缝纫绣花，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格外精了心的。
    老太太看了看那些绣着各种吉祥图案的抹额：“春线这孩子也真是，如今我这老太婆也没机会出门见客，费心费劲绣这些劳什子花儿做什么,  有个布条子挡住脑门儿不受风就成了。”
    虽然老太太说着这些话，但看得出其心里高兴，这些针线大部分都是春线做的,  当初春线也正是掌管着老太太房里针线的大丫鬟，自然针黹女红在唐家是出类拔萃的。
    老太太又拿出一对布鞋来,  看着鞋底儿不禁笑出声来：“这粗针大线的，一看就是虹垂做的,  她可不是做针线的料。”
    一时又看了看那些被褥：“云偏素来怕冷,  她做的被子也比旁人做的厚实！嗬,  还有这大枕头,  比个石碾子还沉！”说着又不禁笑起来。
    老太太又细心看了看其他针线,  神色也由起初的惊喜变得越来越默然,  看完了又仔细检点了一遍，半晌没说话。
    晚饭的时候，老人家破天荒没同大家一起吃,  只在炕桌上用了一碗粥，就早早躺下了。
    展颜的话也比往常少，嫣然问了半天，她才道：“那些衣裳鞋袜都不是乞巧做的，她做的活儿我能认出来，尤其是里衣，这些年我只穿她做的里衣……她是我们房里长得最好的，定然是被什么人先买去了……”
    嫣然也不知如何劝起，只是道：“能救下来一部分，已是造化了。”
    展颜深深叹口气：“唉，到底主仆缘分一场……”
    “这也是各自的命。”嫣然道。
    展颜心里却还是堵得慌，以至于刚炖好的肉一块都没尝。
    当然，相较于这些遗憾，今日唐家的院子里还是欢笑更多一些，尤其当大家听说老爷子他们在牢狱里过得并不那么艰难，甚至还有精神头儿讲生意经，这对于日夜担忧的女人们来讲，真的是这几日以来最大的安慰了。
    阮氏还说道：“老太爷他们即使身陷囹圄，也没有终止思与学，咱们这里有许多正该读书的孩子们，更不该落后了才是。”
    这句话说的是正道理，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
    笑笑道：“我还没来及盘点瑞彩送来的那一车东西，听蒙公子讲，瑞彩给准备了好些书呢。”
    “魏姑娘想的真是周到，居然连书本都想到了。”珊娘忍不住夸赞一句。
    这些日子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太太此时也开了口：“也真是难为这孩子了，今时今日在咱们落难之际能有这个心，就已经是十分难得的好孩子……至于日后怎样，就看寰儿的造化了。”
    众人也都感叹魏姑娘有情有义，低头看到碗里的肉，又都念起蒙七的好来，接着又从蒙七说到了蒙九，不由开起了嫣然的玩笑，嫣然窘得将筷子一撂，红着脸转身回屋了。
    因为老太太没心情吃饭，大伙在饭桌上也并不敢过于热闹，很快吃毕了饭就开始打扫桌子洗刷碗筷。
    阮氏因好奇瑞彩带来的书，便跟着笑笑一起去查看瑞彩的那一堆货物，莞尔可掬也跟在后头看，这一看就不由得惊叹起来。
    笑笑也是每看到一件就不由感慨一番瑞彩的用心良苦——这瑞彩简直是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甚至把旁人想不到的也都想到了。
    从蚊帐到驱蚊香，从驱虫药到痱子粉，从竹门帘到竹凉席，从锅碗瓢盆到洗漱用具……普通人家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想到了，甚至连那些犄角旮旯缝儿里的东西都想到了。
    每看一件，那阮氏也跟着念一句：“魏姑娘真是急人所需了！”
    可掬也跟着道：“魏姐姐连笤帚簸箕、手巾把子都想到了！”说着就眼睛一亮，“太好了，这一套篦子抿子全有了！还有掏耳挖子呢！这两天我的耳朵正痒痒呢，寻遍了也没找到掏耳挖子！”
    一时莞尔也叫唤起来：“哈哈哈！太好了！扇子！咱们终于有扇子了！”
    说到扇子，大家曾经都有苦难言，那些能送东西过来的朋友们已经十分难得，没必要为了小小一把扇子再让人家跑一趟，于是大家谁也没好意思要求过扇子的事儿，只想着用梧桐叶子对付过一个夏天算了——哪知道今年的伏天居然这样漫长难熬。
    莞尔喜滋滋地点数着摞在一起的二十几把大蒲扇：“人手一把还有富裕呢！太好了，今儿晚上就能扇着扇子入睡了！魏姐姐简直太好了，这个二嫂子我认定了！”
    其他三人无语地瞥了莞尔一眼：这事儿你说了不算好伐？
    笑笑终于找到了那一大包书籍，见里面还附带着一个信封，便先收了起来，只看眼前这些书：“大多都是孩子们念书用的！这下子可掬和小骞就不怕被耽误了！依我说，四婶婶有学问，正好来做教书的先生！”
    阮氏反倒谦虚道：“我的学问不及三嫂，若是三嫂来讲会更有裨益。”
    笑笑便道：“那你们两位先生就各自按自己擅长的给学生们讲吧！”
    可掬插了一句嘴：“五姐姐也能讲，就给我们讲讲生意经！”
    笑笑连忙道：“我那点子做买卖的经验可不敢拿出来献丑，要真说讲生意经，还得是咱们祖母啊！”
    大家听了都点头，很赞成这个主意。
    一时间莞尔又找到了几盒紫草膏：“这是温家的牌子，他们家的紫草膏最好用了，味道还特别清香！”
    笑笑便道：“那就每房领上一盒，还有那些驱蚊香之类的，也都好好分一分，四婶婶做好入库出库账就行！”
    阮氏点头，很快就准备拿账本记录这些入库名单了。
    夏日天长，阮氏为了节省灯油，就借着最后的天光在院子里做记录，可掬在一旁核对帮忙。
    莞尔和展颜帮着各房挂起了蚊帐；甄氏开开心心从“库”里领到了崭新的锅碗瓢盆；珊娘现居然还有茶炉子，也高兴得了不得，这一家人终于不用拿烧锅水泡茶喝了……
    大太太领到了一块带有香味的猪胰皂，疑惑道：“真用这东西给孩子洗尿介子？会不会有点儿糟蹋东西？”
    笑笑道：“毕竟是小孩子的贴身物品，若是用皂角粉的话有些太过粗糙，”说着又仔细看了看那块猪胰皂包装上的字，“这就是专门的洗衣皂，大伯母放心用吧！”
    大太太又闻了闻那一包皂角粉：“嗬，这皂粉居然也是香的，是茉莉花味儿！”
    唐家的女人们听了都很吃惊，但仔细想了想，自家以前从不曾亲手洗过衣裳，对于这些洗涤用品不了解也很正常。
    笑笑心里却很明白，温西岫不知何时已经研制出了带有香味的皂角粉，而这，也只是前两年自己突奇想出的一个提议——如今，这个人居然连香味洗衣粉也实现了。
    记得自己所在的那个时代，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洗衣粉和肥皂的味道都非常难闻，尤其是洗衣粉，有很重的化学品味道，后来过了几年才渐渐有了芳香味道的洗衣粉。
    元龙朝在这一点已经越了2o世纪9o年代初……
    趁着天光还亮，笑笑也赶紧看瑞彩的信，自家已经做好了泪奔的准备，谁知瑞彩在信里却乐观非常，甚至还调侃性的讲起了往事：关于当年在魏家老宅进行的那一场抽花签游戏，瑞彩抽中的是荼蘼，当时的花诗写的是——只有荼蘼香似酒，等闲开自不妨迟。
    瑞彩专门在这句诗上划了红线，还写上一句：就是这么个晚了的命，想不服都不行。
    笑笑看着便笑起来，却是有些笑中带泪的味道。
    一时间嫣然正从屋里出来，手里摇着新领的大蒲扇：“姐姐看什么呢？笑成这样。”
    笑笑便给嫣然讲了讲当初大家一起抽花签时的情景，越讲越觉得寒毛奓起，仿佛命运都已被人提前算好了似的。
    嫣然也跟着惊叹：“难怪澹台姐姐的命那么好，原来那一日抽中了二月的花神！”说着又忍不住道：“如今宁王妃远在芙蓉国，也不知有没有听说京都这边的事……”
    笑笑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宁王一定在暗中帮着忙，不然的话，这些朋友们又是送奶羊又是送肉的，那些官兵又岂会真的睁只眼闭只眼？你以为几张葱油饼就真能贿赂他们了？”
    嫣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说着又忍不住问：“那五姐姐当初抽中的是什么花啊？”
    “菜花。”
    “……这也太准了吧，莫不是已经算好了咱们一家子要被赶到这里来务农？”
    笑笑只笑不语，心里却记得自己当初的那句诗——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笑笑立起身来，望着西边天际的水红色，一时也不敢揣测未来究竟在何方，毕竟眼下是“任人宰割”的日子，在排山倒海般的皇权力量之下，唐家不过是一叶随时可能翻倒的扁舟，没有力量，也没有话语权……
    如今，唯盼这种局面可以有微微扭转，一旦自己手中握有微弱的主动权，自己就会拼尽一切力量去扭转局面！
    不只是自己，唐家还有很多人：祖父，祖母，父亲，叔伯，以及身边这些愈令自己刮目相看的婶婶与姊妹们！
    扭输为赢，这不仅仅是家族的荣誉感，更重要的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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