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处理手稿事件的后续做挡箭牌,你可真会找理由……克莱恩目送那个身影在朦胧红月的夜色下逐渐远去,却不得不承认她给出的解决方案虽有些冒险激进,但可行性其实相当不错,需要承担的风险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而就像是看出了他不希望让保镖小姐了解太多内幕的心思一样,直到出门离家前,亚瑟·华生才刻意将他拉到走廊边,把声音压得极低地贴近耳畔,道出了她的打算。
简而言之,便是略过手稿为什么会落到自己手中的过程,径直把最终结果呈现给那些想要得到手稿的人看。
当然,为了确保自身安全,她表示自己还需要在上谈判桌前增加一些筹码,一些让官方组织也不敢轻易付诸武力的保障措施。
而对自诩秩序守护者的官方非凡者组织来说,又有什么是他们宁愿退让妥协,也不愿意打破的事物?
答案已经跃然纸上。
…………
在即将步入冬季的夜晚,阴冷潮湿的室内总是少不了炉火的陪伴。
莎拉·菲利普斯拿起黑铁制的炉铲,拨弄了一下才被烧红没多久的炭火。感受到从壁炉内扑出的暖意后,她便放下了那柄炉铲,起身看向聚集于此的十来个人,试图从中辨认出熟悉的面孔。
很快她便看见了自己的一位熟人,尽管她情愿自己没看见。
供职于《每日观察报》的新闻记者罗伊斯·哈特似乎也在同时发现了她的视线,并开始热情地挥手示意,招呼她坐到自己身旁的那个空位来。
莎拉无奈地在心底一叹,提醒自己要在脸上保持住得体微笑的同时,亦是抓紧了手中的速记本,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莎拉小姐,真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罗伊斯笑了笑,压低声音向这位年轻的女士寒暄起来,“我就猜到晨报的卡夫曼总编先生会安排你来出今晚的外勤,毕竟你可是他最看好的潜力新人。”
莎拉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毛,努力找回对话的节奏:
“晚上好,罗伊斯,你了解这次紧急召集的具体情况吗?我来得匆忙,卡夫曼先生又没告诉我任何细节,只说让我尽快赶到这个地址,采访事件人物,然后……”
“然后为明天的头条写一篇足够有煽动性、有号召力的新闻稿件?”罗伊斯对着她笑了一下,全然没有发现这位女士藏得很好的小小偏见,“噢,我不得不说,今晚来到这里的记者恐怕都是为了同一件事……你看那边。”
莎拉保持着良好的社交礼节,朝他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边那位穿着灰格外套的先生是《塔索克报》的新闻记者杜克,旁边那个带了便携式相机的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助手,再过去些是《贝克兰德日报》报社派来的人,《今日鲁恩》也没有缺席……”罗伊斯望了一眼墙上嘀嗒行走的钟表指针,忍不住摇头咋舌,“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如果不看外面的天色,我险些以为自己才刚进入工作状态一小时。”
几乎有点名气的报社都派了代表到场……莎拉环视了一圈四周,不禁迷惑道:
“都是为了同一件事?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明天全贝克兰德发行的报纸上,都将印刷着同样标题的头条文章?”
“其他的我不好说,但你应该也收到这个了吧。”罗伊斯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印着鲁恩王国第五位国王、亨利·奥古斯都一世头像的纸币,满足微笑着在她面前晃了晃。
莎拉下意识摸了摸外套的衣兜,那里正静静躺着同样5镑面额的钞票,这是她进入会议厅前,从登记接待员手里接过的信封中拆出的“入场礼”。
“只要跑一趟外勤采访,就能拿到和基础周薪差不多份额的补贴,谁会舍得缺席?”罗伊斯很快就收好了那张崭新的纸币,呵呵笑道,“我现在只希望,那位舍得花大手笔包揽明天新闻头条的大人物不要太为难我们,最好能提供些有爆点的料,否则稿件内容就只能三成靠想象,剩下七成全编造了。”
他的话音刚落,这间不算太大的阶梯式会议厅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两位职业新闻记者不约而同地收声看向中央,看向那扇设立在会议讲桌附近的双开门。
那位在夜深时分召集各大报社代表的神秘人物终于现身了。
看清对方模样的瞬间,两位记者顿时连呼吸都放轻不少,也一下子理解了其他众人下意识敛起声音的反应。
那是只可能存在于故事和绘本里的人,完美得近乎不真实。
短暂的异样沉寂后,莎拉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叹,似乎是有谁认出了会议讲桌旁那青年的来历,忍不住向身侧的人说起话来。
“我见过他!他……他出席过诺森贝特的慈善晚会,而且好像还是一家新成立公司的股东代表人之一……”
“我也认得那张脸,你说的那家新公司叫沃德兰,刚成立之初就在《伯宁翰经济报》和《希望商报》上连续登载了三天的热门记事……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就是那天去参加沃德兰公司上市发布会的采访记者!”
“等等,我好像听我一位在时尚杂志社工作的朋友提到过,说是在客户的产品宣发会上见到了一位特别适合拍摄下期杂志封面的先生,可现场的安保人员拦住了所有想要给他递名片的摄影师和业余记者,以那位先生只接受有预约的采访为由,谢绝了一个又一个的见面和谈话请求……那天的宣发产品,应该就是沃德兰公司推出的没错!”
……
不算嘈杂的窃窃私语声层层重叠,让试图找出重点的莎拉忍不住愈发专注于侧耳倾听。不过她很快看见那位身穿纯白正装的金发男士从讲桌的阴影后走出,来到了会议厅最受人瞩目的中心。
他理所应当地、坦然自若地迎上了所有安静下来的视线,毫无半分不自在,仿佛生来就该沐浴在万众瞩目的光芒下。
“晚上好,各位女士、先生们。你们之中或许有人已经认出了我是谁,或许有人还在回忆我的身份,但请记住,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之后,你们将会铭记我的姓名,也会让全贝克兰德读到新闻记事的人们记住我、记住我为他们带来的承诺!”
简短的寒暄过后,这名眉眼五官都好似画作般精致俊雅的青年便直奔主题,语气和神态里也奇异地带入一股肃冷的杀伐感,生生在被炉火温暖了些许的室内掀起无形寒风,竟无端令不少人本能地打起了寒颤。
“没错,我想告诉各位的事,正巧与近期的某个话题有关。”就像是为了安抚这些人被带起的情绪,他笑意浅淡地微笑起来,“大家是否注意到了,最近一周时间里,‘十字路口的恶魔’似乎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再没有犯下任何一起血案?”
“十字路口的恶魔!”
坐在阶梯式会议厅中的记者们瞬间爆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而后又强行按捺下来。只是这一回,安静下来的空气里不再沉淀着冷淡的不满与无趣,星星点点的火花已被火石擦起,充满热情与激昂的火苗蓄势待发。
“但这一时的平和只是表象,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至于要说为什么——”
说话者短暂地停顿,蓦地压低了声线,让嗓音更为醇厚动听的同时,亦染上了难言的神秘色彩:
“今天傍晚,我救下了一个男孩,一个被‘十字路口恶魔’盯上的男孩。今天本该是第七起血案的案发日,而我阻止了它的发生。”
在满屋的哗然中,他示意等候在会议厅角落的男孩走到自己身旁,好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个男孩的旧大衣外套上累累的擦痕,看到他局促拉低头顶鸭舌帽的手掌上包着的外伤绷带。
“这个男孩叫伊恩·赖特,我猜你们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正如你们所见,这个男孩遭遇了那样可怕的事件惊吓,还受了伤,所以部分提问将由我来代他回答……啊,当然,肯定会有人质疑整件事的真实性,没关系,我可以将拍摄的现场照片分发给各位看,也收集过了另一位当事人、马车车夫的有效证言,不管有什么问题,都尽管来吧。”
他拎起了放在会议讲桌上的牛皮纸袋,于众多灼热的视线下展示着它充实的厚度。
“作为回报,我希望各位能把我对‘十字路口恶魔’的想法和猜测写入报道,而我将负责彻底解开这一连串血腥案件背后的谜团,为生活在贝克兰德的市民们除去这个噩梦!”
…………
“再见,女士,我很期待读到明天的晨报头条。”
长达六十分钟的高强度问答会终于结束,亚瑟·华生微笑着与来自《城市晨报》的年轻女士握手道别,送走了今晚的最后一名记者,这才在恢复安静的阶梯式会议厅中找回一点属于夜晚的清冷。
直到一道来自身后的、有些怯懦的声音唤回了她飘散出去的思绪。
“华生医生……您,您之前说好的报酬……”
亚瑟·华生转过身,语气平和地指了指一套靠近壁炉的桌椅:
“先去把衣服换回来吧,我不会赖账的。”
闻言,假扮伊恩·赖特的男孩点了点头,过去将那身不合年龄的老旧大衣换回了他自己的补丁夹克,然后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摘下头顶的鸭舌帽,来回小心地抚摸了帽檐几下,才离开温暖炉火的烘烤范围,把这套衣物交还给面前的医生。
而这位长相出众的年轻医生也不拖沓,爽快地递了一只不大的腰包过来:
“如果不放心,你可以数一数总额。”
男孩无声地咽了一口唾沫,拉开腰包向里看去,只见一打又一打捆成卷的1苏勒纸币整齐排列,余下则是用硬纸捆扎起来的钱币,面额有1便士的,也有半便士和四分之一便士的。
“一共是10镑的辛苦费,考虑到这样比较方便你使用,我就把它换成零钱了。”
胡乱地点头应过医生后,这个身形、长相都与伊恩有些神似的男孩默默坐到地板上数起了包里的钱。直到反复确认完毕,他才撩起衣服,小心地将腰包贴身戴好,然后捶打着有些发麻的腿站起。
“已经很晚了,回家路上注意安全。”亚瑟·华生并不在意男孩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相当亲切地向他挥手道别。
早在见记者前就和对方达成协议的男孩清楚,自己不过是配合华生医生演了一场戏,事后没有人会知道今晚的“伊恩·赖特”其实只是某个普通无奇的穷孩子假扮的,那些听起来无比真实的经过和描述也只是照着背诵医生准备的剧本台词罢了。
但在临走之前,男孩还是忍不住回头跑到他面前,鼓起勇气说道:
“华生医生,您知道的,我家就住在桥区域,周围的邻居一直也都很不安,害怕哪天突然就招惹到了可怕的恶魔……如果您真打算去抓住那个‘十字路口的恶魔’,我……我会为你加油的!”
亚瑟·华生略微一愣,继而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然,我接下来正要去警察局,和他们聊聊这个话题。”
今晚负责值班轮守的军方人员,应该是有得忙了。她悠然望向窗外飘起的细小雨点,心情平静地翻开了手中那册包着报纸书皮的手工装订笔记。
…………
这一晚下起了雨。
雨势从开始时的细密小雨转为磅礴大雨,再由大转小,淅淅沥沥地落在屋顶与房檐上,演奏出舒缓的白噪音雨声。
这本该是个适合安眠的深夜,而沉睡已久的少女却在选择在今晚醒来。
爱丽丝无声从床上坐起,活动了一下冰凉的身体。
房间里的桌椅摆放已归回原位,想来那位真正的伊恩·赖特也早已脱离昏迷状态,被安抚下慌乱无措的情绪之后,便在一楼的客房里安顿了下来。
接着,她低头看向左腕,苍白色的朴素手链仿佛一道沉重的枷锁,将她的心情推落深深谷底。
刻意利用负向能量将生命活动压至最低限度,像是尸体一样安静沉寂了好些天,即使现在也仍有残留的负向能量在体内流窜、翻起强烈的不适感,然而她的尝试却没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
她取不下这串苍白色的手链,哪怕死去、哪怕砍下左手,它都始终如附骨之疽般锁在腕上,无法摆脱,也无从通过法术摧毁,似乎它只是某样事物在现实的投影,并不具备真实形体。
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现手链对她有什么具体的危害,但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总归会让人不安,再加上赠送手链的那人还背刺过她,爱丽丝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留下它的理由,更别说去使用。
可惜她现在暂时没什么好方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忽视苍白色手链的存在,将视线重新移回眼前。
略一思索,她闭着眼向后倚住靠枕,让感觉器官融入黑暗,让心跳化作雨声和世界同调,轻缓的一收一放间,视野向无边夜色的四面八方蛛网般蔓延,耳边倾听到来自各个房间的呼吸节奏都是同样温和轻柔的基调。
显然,在这个适合安眠的夜晚,也只有无心或无需睡眠的人才会主动去品尝名为清醒的孤独。
爱丽丝轻轻呼出一口气,扬着嘴角摇了摇头:
她本来还想着,如果有机会就跑去克莱恩面前表演一下兄妹之间的奇妙感应,顺便告诉他说她的“哥哥”今天大概是回不来了,他的反应肯定会相当有趣……不过现在既然他已经睡下,那就没什么演出的必要了。
趁着“华生”与军方交涉的这段时间,正好够她准备完另一道后手的补救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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