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后的日子比唐玉儿想得要美。她嫁过来之前把刘家的家谱啃了一遍, 想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妯娌之间相处也不是容易事, 待人接物得小心着些。
嫁过来以后才觉不然, 兴许都是刘家的家风带的,从刘夫人到几个妯娌都是爽快人, 下人里头也没有偷奸耍滑的, 世家大族后宅里惯有的歪风邪气在刘家几乎看不着。刘彦又是刘家幺儿, 上头有大嫂二嫂管家,唐玉儿也不想掺合进去, 管好自己的小家就行了。
她刚嫁入府一个月, 刘家就有了一件大喜事, 得了从边关传来的信。原来她那“战死沙场”的公爹——刘老将军其实没死。
当初刘老将军被匈奴围困望海山,麾下五千将士尽数战死。援军急急赶到的时候, 峡谷之内已成一片火海, 勉强拖出来的几具尸身也被马蹄踩得不成样子了。此情此景谁还敢抱希望?都当刘老将军人没了,衣冠冢都祭了三年。
这会儿得了信才知道,原来这一役中刘老将军受了重伤, 被几个家兵护送了出来,几人隐姓埋名混入高句丽的牧民队中, 好一番辗转才与边将联络上, 至回了京城已过去了三年。
刘夫人大喜过望,逢人就夸唐玉儿的好,“都说唐家的闺女有福气,进了谁家门, 谁家日子红火。先前我还不信,这会儿不信也不行啦。”
她跟几个儿媳说,跟家里的嬷嬷说,跟多年手帕交说,跟丈夫同僚的妻子也说。唐玉儿听多了,也就不觉得脸热了,自己竟也跟着信了几分。连生产时血崩这样九死一生的事她都能熬过去,世上哪个女子有这样的好福气?
可福气再大,也护不住家人。六月时陛下御驾亲征,刘老将军纵鬓发花白,仍不忘家国,于朝堂上主动请缨,刘家四个男儿都跟着去了。
刘彦顾家,初时唐玉儿隔三岔五就能收着信,家里数她收信收得勤快。八月时信来得少了,却总是有的。至九月,一整月没收到过一封信。
她想他想得厉害,不论白天还是夜里,一沾枕头就能梦到他的脸,有时离得近,有时离得远。唐玉儿总看到他的唇启启合合在说些什么,说的是什么却从没有听清过。
九月底时边关的战报来了,一同被送回来的还有刘老将军的尸身。这回是真的尸身,开棺认了脸,再没有认错的可能。
唐玉儿脸色一下子白了个透,几个嫂嫂都忙着问自己的相公怎么样了,唯独她不敢问,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不详的猜测都冒了头,她怕自己一问出口就都一一应验了。
可该来的总会来,来传信的年轻将军伏在地上,低声说:“刘家二郎与四郎追敌而去,被匈奴人俘了,生死不知。”
听到这信儿时是什么心情,此后多年唐玉儿都不敢回想。慌张的?绝望的?手足无措的?好像都不是。仿佛被人当头抡了一记重锤,眼前一下子就只剩黑白两色了,四肢百骸都失了知觉。
那是她嫁入刘家之后头回胡闹,拿了银子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就想追去边关。老夫人劝她,丫鬟嬷嬷也跟着劝,都要她留在家里安安心心等着。
刘夫人大病一场,昏了一日后清醒了,醒来时面如缟素,仿佛连慢腾腾地说话都费尽了气力。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去了边关又有何用?咱们为□□为人母的,就得把这个家守好。要是人能回来,早晚都会回来;要是人回不来,你纵是跑到边关又能如何?”
再苦口婆心的劝唐玉儿都听不进去,好在有宛宛一同跟着去,又有万余兵士护送,总算安安稳稳到了平城。
这是她生平头回知道原来战鼓的声音跟京城听到的鼓声不一样,头回知道军营里的将士吃的是什么,头回知道诗里说的边疆苦寒到底什么样。
也是头回知道等一个人回来是什么样的心情。
所谓耳濡目染确实不假,嫁入刘家四年了,唐玉儿连军情都能瞧明白三分。原本胆小到连杀鸡杀鱼都不敢沾手,这会儿连听到匈奴死伤多少被俘多少,她心里都会生出些微欢喜了。
这一等,又从十月初等到了腊月,冒出来个阿古达木带着单于的人头来叛降了,盛朝趁胜追击,匈奴大败,她等的人总算回来了。
刘彦身上的血味、泥尘味混在一起,外头披着一件挡风的大氅,不知是何人赠的,大氅之下几乎是衣衫褴褛,比路边的乞丐好不到哪儿去,除了一张脸擦得干净,全身上下没一处能看的。可她对这个人的喜欢深到了骨子里,看到他这般模样也不觉得狼狈,连他下巴上修得乱七八糟的胡茬都觉得顺眼极了。
受了重伤不怕,日后得好好修养再不能劳累也不怕,什么后遗症都不怕,只要人活着,这就够了。
回京的路上提起这三月,刘彦也是唏嘘不已:“与我一同被俘的兵士有五百余人,其中有些不堪其辱,宁愿活活饿死也不用匈奴一水一米。”
刘彦抹了一把脸,目光有一瞬微微黯下去,“他们不吃,我吃了。手下的兵士不可置信地问我‘将军,我们那么多兄弟都是被匈奴人杀的,你吃匈奴人给的吃食,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
刘彦望着她的眼,慢腾腾接着道:“我说家有妻儿老母,死不得。”
他就是这么个人,什么话都能省则省,换个嘴皮子俏的想必会说“不想死,是因为我舍不得媳妇你”,他却只说了这么简简单单一句。
剩下的话刘彦没说,他不说,唐玉儿也能猜得到。
“刘家军”其实不是刘家的私募军,原名平患军,因为刘家管了几十年,外人称一声刘家军。边防兵士从来最难管束,刘家能服于人,靠的就是“忠义”二字。
什么“家有妻儿老母”,听在别人耳中就是个懦弱的借口,他吃了匈奴给的吃食,便意味着向敌人低头了,在军中多年攒下的威信怕是都得折个半。
唐玉儿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泪眼婆娑的,一勺子粥就朝他脸喂过去了,刘彦忙伸手拦住。
“怎么又哭了?我不说,你偏要我说,我说了你又哭成这样。”
刘彦给她抹了一把眼泪,他指尖粗粝,在唐玉儿眼睑蹭过去时有点疼,他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索性凑上唇亲她的眼。
“我就这么苟延残喘地回来了……”说的是自嘲之言,刘彦却扯唇笑了下,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清亮:“在城门口看见你那一刻,就觉得值了。”
她哭得说不出话来。在城门口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也觉得这半年的苦等都值了。
在平城被匈奴俘去的三个月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常有人这么问他,刘彦每回都只言片语带过去,好像那些过去的伤痛他不说,就能散干净了。
他在战场上受的箭伤没有好好治,在敌营养伤时伤口反复生溃,伤好以后在背上留下碗大一个疤,摸上去凹凸不平的,任谁看着都觉吓人。
刘彦不在意,唐玉儿却不能不在意,一到夜里她就要对着这块疤流一兜眼泪,能难过大半宿,弄得刘彦都想寻个肚兜反着穿护着这块疤了。
她每天夜里对着这块疤又亲又摸,上等玉露膏用了好几瓶,刘彦十分郁闷地趴在床上,絮叨个不停:“你说谁家夫妻晚上的姿势是这样的?我趴在下头,你坐在上头,这像什么样子,该反一下才对。”
唐玉儿刚酝酿出的眼泪硬生生憋回去了,笑过之后,此后再看着这块疤也没那么在意了。
唐宛宛时常带着孩子来刘家走动,馒头和花卷每隔一日去何家跟着太傅念书,次日就来刘家跟着刘彦习武,五个孩子凑一块,再加上刘彦几个兄长的孩子,每回都热热闹闹跟过年似的。
一群扎马步的小豆子都穿着宽大的练功服,脸上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唐玉儿远远瞧着,乐道:“把你姐夫叫到宫里去教就行了,何苦要天天出宫来?”
唐宛宛摇摇头,也笑着说:“请进宫的两个伴读都是规规矩矩的性子,我瞧着都闷,兴许是他们入宫前被家中长辈指点过了,成日嘴里说的都是‘太子不能爬树’、‘太子不能下水’、‘太子不能这样跟下人说话’、‘太子不能给姑娘写信’……这不能那不能,馒头花卷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开心。”
“伴读换了好几回,总是不妥。陛下说我家的仨孩子好胜心强,跟一群同龄孩子在一起才学得快,就把他们放出宫来了。”
一说到三个孩子的教育,晏回总能有一兜子道理,唐宛宛寻思着自己不够聪明,遂言听计从,从来不多嘴的。
小皇子才刚会走路,小公主又只是来跟着凑热闹的,这两人刘彦都睁只眼闭只眼,只管认真教习小太子和刘家的几个男孩。
刘彦负着手远远瞧着,时不时出声指点两句,看见小太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撑开了一把小木弓,他欣慰地点点头,笑着跟唐玉儿说:“瞧这五岁举弓的模样,倒是不曾堕天家威名。”
唐玉儿在他胳膊上扭了一把,压低声音训他:“这话也是你能说的,被侍卫听到了该如何是好?”
刘彦笑笑不作声,唐玉儿又小声咕哝:“对太子比对咱家儿子还严厉,你就不怕陛下不高兴?”
“怕什么?”刘彦不以为意,“这是陛下要我如此的,还说该打该罚都不要犹豫,我这已经十分收敛了。”
唐玉儿心中一动,暗道陛下此举怕是大有深意,毕竟相公身有旧伤,要论教小殿下们功夫,他哪有宫中侍卫教得好?陛下应该还有想让小太子和刘家亲近的一层深意藏在里头。
宛宛看不透,相公也不知道看透了没有,这么尽心尽力地教几年,孩子们就嬉嬉闹闹地长大了。
清晨薄雾清冷,朝阳从秋天稀稀拉拉的树叶缝隙中投下微凉的光,耳边儿女嬉闹的声音仿佛都被拉远了。
唐玉儿偏过头,目光锁在他身上。他比以前胖了些,面庞也不像以前那样棱角分明的了,下巴上蓄起了美髯,说是这样显得威严,却总是被她偷偷剃干净。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几十年之后,两人垂垂老矣,挽着手蹒跚前行的模样。
又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初遇那时候,那个不善言辞的青年和眼前这个人渐渐重叠到一起。
纵白驹过隙,人如故。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在回学校的火车上,这章有半章是手机码的,可能排版不太对,大家见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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