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从本质上讲,是一个积累财富、积累知识的过程。人类最早的收藏就是积累的财富,是什么呢?粮食,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当我们的衣食解决以后,我们才注重精神的需求,这时文化标识的东西对我们每个人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古代收藏热跟今天有所不同。我国历史上有过多次收藏热,统计起来大约有五次:第一次是北宋时期;第二次是晚明时期;第三次是大家熟知的康乾盛世;第四次是晚清到民国初期;第五次就是今天。今天的收藏热,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感受到它给我们带来的愉悦。
第一个特征,就是官方的提倡和默许。比如北宋末期宣和年间,伟大而窝囊的皇帝宋徽宗非常提倡收藏,他首先成立了国家画院,自己任画院院长—一个皇帝亲任画院院长!他网罗天下所有顶级画家聚集到他的门下,为他作画,编辑《宣和画谱》。官方的提倡是收藏热的一个重要标志。我们今天,官方也提倡。比如央视有《鉴宝》栏目,每个博物馆都不停地推出各种各样的文物展览。这些在我年幼的时候,都不可能看到。
再有就是国家对文物的收购。这些年,国家用重金买下很多流散在世界各地的文物,收归国有。比如故宫博物院在1995年,斥资将近2000万元人民币,买了一张北宋的画,张先《十咏图》。这张画早年从故宫流出去,现又收归故宫。2002年,财政部又斥资将近3000万元人民币,买了米芾著名的《研山铭》,收归国有。这些都表明国家的许可或者说提倡的态度。
第二个特征是出版物集中。今天能够看到的所有有关文物的出版物,都是在收藏热时期出现的,包括北宋、晚明、乾隆时期、晚清和我们现在。
先喜欢的是陶瓷。当时全国有关陶瓷的书就两本,一本是中国硅酸盐学会编的《中国陶瓷史》,一本就是中国轻工业出版社出版的《中国陶瓷》。今天完全不同了,如果喜欢收藏,不管哪个门类,你去书店,五花八门的书,所有资讯都可以很轻易地查到。我喜欢陶瓷收藏的时候,是查不到的。
出版物集中也是收藏热的集中体现。比如宣和时期的《宣和画谱》、《宣和书谱》、《宣和博古图》,这些都是北宋时期的著作。晚明时期,有一个文学家,也是画家,叫文震亨,是文徵明的曾孙。他写了一本关于鉴赏收藏的书《长物志》。长,在古音中念“丈”,“家无长物,诗书自乐”。“长物”,指多余的东西,是自谦的说法。古人把一些很贵重的东西,说成是一种人生多余的东西,就叫长物。那么乾隆时期,我们都知道,乾隆皇帝为了编辑天下所有他收藏过的名画,编出一本书叫《石渠宝笈》。还有《西清古鉴》,也是乾隆时期编的书。晚清就更不用说了。民国初期有一个人叫赵汝珍,写了一本《古玩指南》,这是给所有收藏的人看的一本收藏手册。
摹古是君子坦荡荡:我模仿前朝的成就。我以我现实的力量,来达到古人曾经达到的一个高度。比如乾隆皇帝,他最愿意做的就是这件事。乾隆很多瓷器的落款就写着“大清乾隆仿古”,他写得很清楚:仿古。当然,也有一部分不写,他就要以自己的能力达到古人的高度,让你真假莫辨。作赝的出发点就不一样了,它是为了欺世。今天很多搞收藏的人都被作赝,简单说就是作伪、作假,给苦恼着。每个人拿到东西以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都苦恼这件事。这就是作赝成风,也是收藏热的一个标志。
今天摹古市场非常多,比如全国各地家具市场大量的仿古家具出现,告诉你就是仿的,用很好的木头做出来,跟古代的样子一样,希望你的家里改变一下气氛,从西式的样子变成中式的样子,这是君子坦荡荡的行为。我觉得这也是收藏热的一个标志,在实物表达上的一种方式。
我国历史上著名的作伪地有这么几个:作画,作古玉,主要是苏州。过去一说这画是“苏州片”,什么意思呢?就是苏州这个地方作的伪。北京在晚清到民国初期的时候有一个作伪画的地方,它在哪儿呢?就在鼓楼前面,后门桥那个地方。所以,有的行家一打开这幅画,就说是“后门造”,就是后门桥作的伪。我们今天作伪比较严重的地区,比如陶器就是河南,玉器是安徽,青铜多出自西安、洛阳;这些都是作伪的集中地,但是不表明其他地方不作伪。我想今天的陶瓷摹古作伪最高产地一定是景德镇,那里聚集了天下所有的能工巧匠。
最后一个特征就是市场繁荣。北宋、晚明、康乾盛世、晚清到民国初年以及今天,这五个时期都是市场非常繁荣的时期。
我们了解了古代的收藏热,会有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唐代以前没有收藏热呢?唐代是有人收藏,唐太宗啊!但我们要知道,那是皇帝的收藏,它不会反映到民间。唐代社会,它的文化是开放型的,它不是一种收敛型的社会。我们今天的文化是在宋代以后才定型的。从史学家的角度看,宋代的文化是影响中国封建社会后一千年的一种基础文化,程朱理学规范了中国人生活的准则。宋代以前,古人的生活跟今天有很大的不同;宋到明这一个时期,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没有太大的变化。
宋代是一个收敛型的社会,对文化有一种聚集的想法,收藏热就形成了。尤其有了宋徽宗这样一个皇帝。这个皇帝政治上碌碌无为,艺术上却非常有造诣。他创造了一种非常漂亮的书体,叫做“瘦金体”。创造一种书体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到了宋朝。我们知道,所有法书作品在宋代以前就定型了,无论你怎么写,都很难超越这些字体。宋徽宗作为一个皇帝,酷爱艺术,他所创造的瘦金体,我们今天去博物馆就可以看到。
宋代的统治者,标榜自己以文治天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他为什么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呢?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社会不能靠武力解决问题。宋朝的版图比较小,尤其到了南宋,版图变得非常小,大概不足我们现在国土的五分之一,就是江南这几个省。但是请大家注意,宋代的享国时间却是历史上最长的。
我们从史学的角度去考察,时间最长的朝代我们一般都说是汉朝,但是汉朝中间有王莽割断了14年。宋代没有被割断,尽管迁都了,但南宋延续了北宋,时间没有割断,长达319年。而大唐只有289年,明朝只有276年,清朝只有267年。如果我们承认汉代被王莽割断这个史实的话,那么西汉只有214年,东汉只有19年,对中国所有的朝代都是大限。
只有宋代,这样一个看似软弱的朝代,以一个非常丰富而柔弱的文化,撑住了这个300年的大限。这就是我们要对它的文化重新审视的一个原因。典型的说法就是以柔克刚。它对我们后世有着巨大的影响,对我们的行为准则有着巨大的影响。
宋徽宗很喜欢画画,他画了很多花鸟画。当然从鉴定的角度上讲,有的专家认为有的画是代笔,但是有相当一部分画确实是他本人所为。比如,在2002年,嘉德拍卖会上拍了一幅宋徽宗的《写生珍禽图》,画的是花鸟,表明宋代人的一种追求,表明皇上心里的一个乐趣。画画得非常细致,都是花鸟。这幅画当时拍了2300万人民币,加上佣金是2530万。这幅画在国外流落了多年,终于回到祖国进行拍卖。但不幸的是,又被外国人买走了,在我们家门口晃了我们一下,没有真正回到祖国的怀抱,和我们照了一面,又被别人抱走了。
这幅画是2002年世界上最贵的一幅中国画了。在拍卖之前,有一个老者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跟我说:“马先生,我非常喜欢那幅画,那是我终生梦寐以求的一幅画,这次我想倾我全部的力量把它买回来,你看行吗?”我说:“当然行,买回来当然是个好事了。”
我们当时都不知道它能拍到多高,保守的估计,1000万是个大限。结果在拍场上,他一直在观看,在叫价到1300万的时候,他伸了一下手,然后很快就被人盖过去了,他没有能力把这幅画收回祖国来。拍完以后他跟我说:“虽没买到,但我很高兴,我终于拥有了它一秒钟。”因为他在1300万的时候一举手,那个瞬间是属于他的。如果没有任何人出钱了,这幅画就归他所有了。但不幸的是还有别人在出价,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短暂的喜悦和深深的无奈。
这就是宋徽宗所创造的一种文化,他自己不能想象。他是一个受尽屈辱的皇帝,中国皇帝像他那样受尽屈辱的,就他一人。但是他留下了如此辉煌的艺术品,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向往并引以为自豪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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