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将万三年的回信送回上阳宫的时候,夏璃和夏澈之姐弟俩正在院中僵持。
地面上纸张滚落一地,庭院里宫灯橘黄的光线下,一块砚台碎成了几瓣,墨迹飞溅的四处都是。
流月的身形顿时在门口踌躇。
“你可认错!”
夏璃冷冷淡淡的声音倏然响起,面纱外那双潋滟的眼眸中全是压抑的怒火。
夏澈之看着夏璃,少年清俊的面孔上全是一寸一寸的倔强,“弟弟何错之有!”
夏璃气极,抬了手就要朝夏澈之的脸上挥过去,后者不闪不避的笔直站着,眼睛里的怒火呼之欲出。
“主子。”
流月连忙走了过去,不动声色的拦在了夏澈之的跟前。
夏璃的动作一顿,凌厉的目光瞬间向她扫来。
流月垂下了眼眸,扑通一声在夏璃的跟前跪了下来,“主子,三殿下年幼,奴婢愿意代替殿下受罚!”
“流月!”夏澈之伸手就要将地面上的流月拉起来。
夏璃却冷冷一笑,“代替?你今日能够代替他受的刑罚,他日,他被人算计之时,你又如何代替他去承担结果!”
流月一惊,心知夏璃这是有意借机教导夏澈之,她连忙接过话头,“是奴婢愚钝了,主子有意教诲殿下,只是主子的手段太过刚强,殿下虽是男子,却到底尚且年幼,很多事情主子若是不言明,只怕殿下还领悟不得,主子方得徐徐善诱之。”
流月这一插入,姐弟俩之间的气氛就瞬间缓和了两分,夏澈之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化了。
夏璃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身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流月迅速的从地上起来,推着夏澈之到夏璃的跟前。
夏澈之半推半就的在夏璃得旁边坐下,开口时,语气仍是生硬,“在弟弟看来,他万三年不过是一个低贱得商户,何苦如此抬举他。”
夏璃长长的吁了口气,将心底所有的情绪压了下来,才转眸看向他,“澈之,你可知道,你口中口口声声的低贱商户,如今掌握的可是大夏全国的钱财命脉,虽然万三年是天下首富,可是在姐姐看来,这天底下的人都是父母所生,并无这些高低贵贱之分,若要说只能是我们运气好了些,投生在天潢贵胄家,你可明白吗?”
夏澈之拧了眉头。
夏璃继续道,“为君者,应体贴万民,福泽万民,怎可时时刻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有时候民意即天意,无视不得,你可懂?”
夏澈之的心中一动,紧拧着的眉头稍稍的松开了些许。
“那依姐姐之言,那些商户其实并不低贱?可是世世代代士农工商,都是商在末,这……又如何说?”
夏璃便摇了摇头,她抬手指了指夏澈之的胸口,“这低贱不在人言,而是各人的心中,若自己不认为低贱,即便旁人轻视,他自己却永远不会轻视自己,这种人就已经比那些张口闭口就说他人低贱的人高雅了许多倍,我要你认清楚的是,不要轻贱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官场也好,商场也罢,都是有能者居之,所以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反省自身,提高自己的能力!”
夏澈之定定的看着夏璃,心中却还在执着于方才在傅府的对错,“那姐姐可否明言,在傅府的时候,弟弟轻贱万三年是弟弟做错了,可是弟弟还错在哪里呢?”
夏璃皱紧了眉头,为他的这般迟钝感到生气,只是面上却还得耐着心和夏澈之细细说清楚,“你可知道你性格的弱点在哪里?”
夏澈之刚要开口,夏璃又摆着手打断了他的话,“你弱便弱在性格摇摆不定,容易受人利用,轻信他人之言,受人挑拨,弱在立场不够坚定,弱在没有明辨是非之能,弱在不懂举一反三,只看得到事情这些表面上浅显的东西。”
一番话说罢,夏澈之的脸色迅速的沉了下来,他负气道,“那依姐姐之言,弟弟可是没有当储君的天赋?”
“是。”夏璃直言不讳。
这话一出,不止是夏澈之,就连静立在一旁的流月的脸色也倏然变色。
“主子。”
夏澈之冷冷笑起来,眼眸深处却尽是湿润,“那姐姐属意的储君之人可是七弟?”
夏璃看出他神色的不对劲,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夏澈之却又抢在她之前开了口,“所以当初姐姐才会在父皇跟前举荐七弟去太傅跟前授课吗?”
夏璃的脸色沉了沉又迅速的缓和下来,“澈之,你不要将姐姐的意思想差了!”
“姐姐,你是不是知道父皇已经舍弃我了?”
夏澈之骤然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隐隐泛起了红色。
夏璃脸色一变,她跟着站了起来,心中叫了一声不好,她伸手去握夏澈之的手腕——
夏澈之却猛地抬手,夏璃的手瞬间落空。
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倏然尴尬凝窒起来。
“没错,父皇那里已经下了定论,可是姐姐并不死心,所以才会对你这样严苛,就是想好好的锻炼你,再者,皇位一事,若你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姐姐也不介意,权势富贵本来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随心随缘便好。”
夏璃苦口婆心。
夏澈之却倏然冷笑,“随心随缘,姐姐这话说的可真是天真啊,这里是皇家,哪有什么随心随缘。”
“澈元已经承诺过姐姐,若是他日,他有幸登上帝位,必然不会伤害你半分——”
“所以你现在是要扶持他了吗!”
夏澈之的声音骤然凌厉,那双显露锋芒的眉眼全然没了往日里那个少年的善意,夏璃的神色瞬间怔忡。
一滴湿润猝不及防的从她的眼角滑落,“你……你可知道你方才到底是在说什么?”
夏澈之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的语气重了,只是少年脾气倔强,拉不下那个脸面道歉,故而冷冷的将脸别向一旁。
夏璃只觉得自己的胸口绞痛,整个人猝不及防的往后跌去——
“主子!”
流月惊呼,连忙伸手搀扶住夏璃。
夏澈之眼角余光撇见夏璃瞬间苍白的脸色,脸上的情绪再度变化,连忙往前跨了一步,一声姐姐就这么脱口而出。
夏璃伸手攥住了夏澈之的手掌,一寸一寸的用力,她又哭又笑的道,“你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姐姐又怎么会舍得伤害你呢,姐姐只是希望你们兄弟二人可以和睦相处,即便是储位相争,也可以是光明正大的,也许你觉得是姐姐痴心妄想了,可是澈元那个人姐姐大约也是能够看清一二,姐姐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对于这番话,夏澈之心中并不苟同,只是看着夏璃这般紧张自己的模样,又狠不下心来说这狠话,便嘴上敷衍了她几句。
姐弟俩之间的关系表面上和解了。
“姐姐,你的脸色如此苍白,”夏澈之说着,连忙偏头看向身边的流月,“流月,你快去太医院请了太医过来!”
流月刚要应是,夏璃却已经摆了摆手,“无妨,扶我进去休息吧。”
夏澈之垂了眼眸扶着夏璃往寝殿里面去。
流月本想跟着进去,眼角余光却恰好看到一个宫人在垂花门那边探头探脑的,她整了脸色,走了过去。
“什么事?”
宫人看到流月松了口气,她轻声道,“流月姑姑,四公主那边的银欢姑姑过来请三殿下了,如今这情形是通报还是不通报啊?”
说到最后,宫人的声音越发轻了去。
流月思忖片刻,便道,“你去回了银欢,便说三殿下还在抄写兵法,今夜天色以晚,还是让殿下明日再去吧。”
宫人连忙应声返身出去。
等到脚步声远去后,流月看着庭院里这一地的狼藉,微微叹了一口气,从外头唤了两个宫人过来清扫,自己则快步进了寝殿。
……
夏澈之已经搀扶了夏璃在美人榻上休息,看到这一室的明亮,夏澈之轻咦了一声,“这夜明珠的帷幔怎么扯开了?”
夏璃波澜不惊的目光在殿中轻轻一扫,她轻咳一声道,“许是宫人白日里打扰的时候忘记了吧。”
夏澈之不疑有他,陪夏璃坐了片刻,流月就进来了。
“主子,殿下。”流月躬身朝两人行了一礼。
夏璃点点头,夏澈之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
流月便道,“方才四公主宫里的大宫女银欢过来请殿下,奴婢见今夜天色已晚,便斗胆回绝了银欢。”
夏澈之的神色一紧,下意识便要起身,夏璃不着痕迹的撇了流月一眼。
流月连忙上前道,“殿下,银欢过来也没说有什么急事,不如明日再过去吧,毕竟现在已经入夜了。”
夏澈之思忖一番,便重新坐了下来,“也好。”
流月出去端了冰盏过来。
姐弟俩说起了话。
夏璃方才说了这么久嘴巴早就干了,流月的冰盏一放下,她就立刻端起来喝了几口。
夏澈之这会儿气消,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重新提起了在傅府的事情,“之前在傅府的时候,姐姐可是怪弟弟太过急躁了,反而不当?”
夏璃点头,将手中的冰盏往小几上一搁,“是过于急躁了,况且你和旁人合作,必定是要旁人真心实意的,若是口和心不和,将来那人便必定会在你的背后给你使绊子,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不露声色,自己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要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夏澈之细细的咀嚼这几个字,眉眼渐深。
夏璃观他神色便知道他并没有将自己的前半句听进去,她眉心拧了拧,下意识便要开口——
一道轻响声忽然从屏风那边传了过来。
夏璃话到嘴边就止了声息。
“什么声音?”
夏澈之迅速站了起来,往屏风那边看过去。
夏璃亦跟着站了起来,她不露声色的给一旁的流月使了一个眼色。
流月连忙走到夏澈之的身边开口,“殿下,都怪奴婢今日忘了关寝殿的窗户,大约是有猫儿进来了。”
“可是,我们进来的时候窗户是关着的啊?”夏澈之皱了眉头。
流月一窒,不过她的反应也是迅速,笑了笑便道,“那便是有宫人进来关上了,奴婢也是糊涂了。”
夏澈之还想要深究下去,夏璃淡淡开口,“澈之,今夜天色已晚,你是回皇子所还是留在上阳宫啊?”
思绪被打断,夏澈之便忘了自己方才想要说的是什么了,他沉吟片刻道,“姐姐的身体方才不舒服,澈之还是留在这里,也可以随时照应着。”
夏璃点头,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夏澈之也不是没有眼色之人,他连忙道,“姐姐今晚也累了,弟弟便先告退了。”
“让流月准备药浴给你泡泡,你今天也奔波了一天了。”夏璃交代道。
夏澈之笑了笑,一旁的流月也跟着笑道,“主子请放心,做奴婢的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夏璃也笑了。
……
待到脚步声彻底在外头消失,秋夜离这才不紧不慢的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你跟他说了这么久不口干吗?”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夏璃的身边,弯腰端起冰盏送到她跟前。
夏璃瞪了他一眼,伸手接过冰盏,喝了一口,觉得舒服了一些方才开口,“我也是为了他好。”
秋夜离弯腰在夏璃的身边坐下,随手取下了她脸上的面纱,将她带进怀里,“你觉得他这一时半刻还能听得进去吗?气伤了自己不是得不偿失?”
说着,他的手就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夏璃的胸口,轻轻的揉按起来。
夏璃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方才胸口疼?”
秋夜离另一只手便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忘记了?”
夏璃恍然,这才记起他们的身上种下了情蛊,以后祸福相依,生死相依,她微微失笑,“看来今日真的是气坏了,竟然忘记了这茬。”
秋夜离替她揉按胸口的动作越发的轻柔起来,片刻,他拧了眉头,“可是被气到了,怎么会胸口疼呢,不行,得让太医过来瞧瞧。”
话落他便放开了夏璃要起身——
却不想夏璃伸手将他抱住了,“好了,别小题大做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的,我今天可累坏了,要流月也给我准备一个药浴。”
“好,那我来伺候你。”
秋夜离轻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手碰到了夏璃身上敏感的地方,夏璃轻轻的笑了起来。
“别闹。”
“没有,不小心碰到了。”
……
声音渐渐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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