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信所在的这里,是京师雒阳的皇家园林,名做濯龙园,紧靠着雒阳皇宫的北宫,占地广大,不仅有大片树林和翠竹草场,还有一个人工挖掘的大湖,名作濯龙湖,其间庭阁水榭也都是有的,原先这里是皇家织场,建有织房,专供皇后妃嫔使用,后来织房渐渐荒废,现在这里倒是养着一些黄羊獐鹿,是皇室游玩之所。
濯龙园虽然紧傍着北宫,可这里是宫外,又不归守宫羽林管辖,自从西园八校组建后,蹇硕统领的上军就驻守在此。当然,他们的驻地都在濯龙湖以西,以屯为单位沿着园墙分段驻扎,也兼着守卫濯龙园的职责,平素是不得进到园子深处的。董信这一屯,就驻扎在濯龙园最北端。
奔跑着过来的锦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灵帝庶子皇子刘协,也就是日后的汉献帝。
这事情还得从三月前上军初建说起,董信分到这里后,就在这里每日训练军士。
西园八校都是骑军,上军也是如此,都要习练骑射战阵之法,只是董信练兵又和别人有些不同,别人是每月考核军兵,董信的练兵却是以什为单位每日考核,成绩最差的三什当日晚饭没有肉食,其它军士都有三两肉食和一大碗肉汤,汤饼面食更是管够。当然,如此多的肉食粮米,靠着拨付下来的粮草钱那是远远不够的,八校军中也是十日才有一两肉食的。这些额外的钱粮,都是董信自掏腰包来填补。
汤饼就是类似后世河南、陕西的羊肉泡馍或者面汤一类的东西,汉代都统称汤饼,北方都是以面食为主,直到后世也大抵如此。
董信这一屯都是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为大家都想着晚上吃肉,训练起来人人争先奋勇,优胜者兴高采烈,落后者懊恼颓丧,甚至会被羞怒不已的什长大声喝骂,这让偶然来这园中游玩的刘协见到,不禁大感新奇,几乎每日哺食前都要过来观看。及至见到董信和人比试枪法,见这董信武艺高强,每每尽将对手刺落马下,刘协又动了心思,非要和董信习枪。
不要说刘协年纪太小,就是大一些,董信也是不敢随意教授的,在皇子刘协面前动刀枪,万一伤了刘协,他就是有一万个脑袋都不够砍,搞的董信很是烦恼一阵。
后来董信灵机一动,哄着刘协学起太极拳,说是习练这套拳法,不仅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高深时也能和人格斗缉拿。
汉代所有武艺都无套路可循,都是凭着师傅一招一式教习,然后各凭悟性自己揣摩。东汉尚武,不仅民间有射社,也有手搏的社团。所谓手搏,就是后世的散打一类,都是不成套路的,倒是在几年前出现了一套猴拳,董信在雒阳街头见识过,虽然也是模仿猿猴厮打,可和后世的猴拳相比差别极大,技击性倒是极强,没有许多花哨招式,只是招式简单些,世人把这套路的拳法称为拳舞。
看了董信打的舒缓优雅的太极拳,虽然只是后世很常见的杨氏二十四式,可看的小刘协也是心花怒放,从此便不再提习枪,而是专心致志地开始跟着董信学拳。不想这刘协十分聪慧,仅仅一个多月就习会二十四式,并深得其要领,只是最近一个多月倒是一直没有再来这里。
“董军侯一向可好?”刘协一张稚嫩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雀跃着在雪地上跑过来,远远地和董信打着招呼。
管着一曲的军官,也就是屯长的上级才可以称作军侯。
董信也是远远地给刘协见过礼,待到刘协来到近前,苦着脸笑着说道:“小殿下又是忘了,我只是一个屯长,那里是什么军候。”
刘协胖嘟嘟的小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一副小大人模样道:“再不要提什么屯长、百人将一类的话,你小小年纪,又有一身好武艺,早晚都是要为国建功立业的,怎么会一直做着屯长。”
刘协这话,倒是没说错,董信这般年纪,又有有一身好武艺,只要上了战场,立下些战功,怎还会一直做着什么屯长。
对于刘协,初时董信只是有些可怜他的身世,因为董信很清楚,多半年后,这个小小的孩子就要身陷深宫,只是作为大汉朝的一个名义上的君主,成为诸侯百般争夺的一枚棋子,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到他死了为止。可和刘协接触久了,董信却慢慢喜爱上了这个年少老成又聪慧过人的孩子,有时甚至有着像爱护自己弟弟一样的心思,这一个多月未见,这种感觉越发深了。董信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他这一生都会和这个孩子纠葛在一起,他很想要让刘协在这多半年里,尽可能过得快活一些。
“董军候,太极拳那样的武艺如你所说,是要长久习练的,这个我自晓得,每日都会习练,只是你还有什么好东西,再来教我。”
董信心中确实很喜欢这个小皇子,可却也实在不敢再传授他什么武艺,万一有个好歹他担不起这个责任,教授什么武艺他是再没想过。
“殿下,我今日倒是有些稀奇事物送你。”董信岔开话头,绝口不提传授武艺的事情。
“什么稀奇事物,皇宫里难道还能没有吗?”刘协到底是孩子,一听说稀奇事物,顿时把武艺的事情抛到脑后,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什么东西会是皇宫里没有的。
董信和刘协说话间,跟在他身后的十几个小黄门和宫女,以及那辆跟在后面在雪地中行走艰难的朱漆马车也堪堪赶到,刘协跑到车前,董信也跟了过去,小黄门把车厢的门打开,锦帘一掀,从车厢里走出一个面白无须、面貌和善年约五十、身上披着皮裘披风的宦官。
东汉时,还没有太监这个词,都称作寺人、小黄门一类,有身份的则称做宦官。
这宦官名叫吕唤,位属中常侍。
东汉的宦官地位很高,权力也很大,比如中常侍就秩比一千石到两千石,其下小宦官如黄门侍郎、黄门令都是秩比六百石。黄门,是太监头的统称。
董信对于宦官并不排斥,他认为好人坏人不能以阶级、人群一概划分,对于吕唤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而且吕唤也不是灵帝身边的宦官,他是灵帝生母董太后宫中的宦官。因为刘协不是如今何皇后所生,而是灵帝嫔妃王美人所生,自幼便有董太后抚养,和这吕唤有很深的感情。这些时日,每次刘协过来,都是吕唤领着一些小黄门、宫女跟随。
在和吕唤交谈中,董信发现这吕唤不仅相貌和善,学识也很渊博,谈吐间对他这个普通小军官也从无轻视之意,这让董信对吕唤的感觉更好了许多,董信现在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年长尊者对待,并没想着什么宦官一类。
两人笑着打过招呼,董信伸手搀扶着吕唤下了车。
那边高道领着几个军士早抬了桌椅茶具过来,就在一边的一个小亭中摆放开来。
吕唤一手牵了刘协的手,一边向小亭里走,一边微微笑着道:“璞玉,这些时日没喝你的茶,倒是很想着,快把你的茶沏来。”
“见到你的车马,怎能不把茶沏上,先生快请落座。”
东汉称呼,一般都是直呼官名加上姓氏,比如这吕唤位属中常侍,就应该称作吕长侍,只不过吕唤为人随和,和董信很投缘,不愿董信这样叫来叫去的,最后董信就想到了先生这个词语。《论语》、《国策》、《曲礼》中的先生,意思是有德行、有渊博学识的长辈,吕唤对这个词语很是受用。
董信和吕强相熟这些时日,吕强为人随和,不拘俗礼,倒是喜欢董信如此和他随意谈吐,董信也不做作,只做平辈交往,两人言谈随意至极。
董信自制的那铁观音,世人不喜,可让董信没想到的是,吕唤随着刘协第一次过来尝过董信的新茶,他倒是很喜欢,甚至还向董信讨要了一些拿回去。
几个小黄门没等拉着刘协的吕唤走进小亭,早在亭子里摆好的椅子上铺上厚厚的锦垫,从马车里又端出来一个燃着炭火的铜盆放在亭中。那边高道指挥着军士,也在三个茶盏中倒上热气腾腾碧绿色的茶水。
“董军候,你要给我的稀奇事物在那里?”
刘协进了小亭,却不见有什么让他感到稀奇的东西,忍不住询问起来。
董信早见到两个在亭外的军士拿在手中的东西,拍拍手示意高道把东西拿进来,那两个军士小心滴捧着手上的东西走进来,董信伸手从一个军士手中接过一个矮几一样的事物放在地上。
这东西有些像矮几,也有些像是床榻,还因为后面有靠背和扶手,又有些好似凉轿,做工很是精细,上面还漆着光亮的桐油,只不过这物件不管像什么,都是太小,太矮,既做不得桌案,也做不得床榻。就在刘协疑惑之际,董信又从另一个军士手中接过一个半尺多长的锦袋,里面鼓囊囊的装着什么东西,刘协的目光瞬间就被这个锦袋吸引住,想着这里面也不知装着什么稀奇的事物。
董信把锦袋递给刘协:“殿下,这叫暖枕,冬日里可以用来暖手,也可以揣在怀里,暖暖的可以增加身体热量,即便就在室外,也可以暖手暖身。”
刘协迟疑着接过去,用手在上面摸了摸,不由面露喜色,对着吕唤欢声道:“阿翁,这物事果然是暖的。”
吕唤接过暖枕试着一摸,也不又有些惊喜:“璞玉,你这暖枕可是里面放着炭火?”
见董信笑着点头,吕唤有疑惑地问道:“既有炭火,可为何这锦袋不燃?”
董信拿过暖枕解开锦袋,从里面掏出一木制浑圆形状的盒子,在一侧的拔下一个铜制塞子,让刘协和吕唤观看,两人看时,里面果然燃着红闪闪的木炭。
“这里面是一层铜胆,外面覆以陶土,然后再罩上木盒,有那层陶土隔热,这外面木壳就不会烤焦起火,冬日用来暖手暖怀甚是灵便。”
“董军候好心思,这东西送我吗?”刘协一脸期盼地问董信。
“自是送与殿下。”
本想着刘协会欢天喜地,谁想刘协却皱起眉头,董信不由有些奇怪,“殿下莫非不喜这暖枕?”
对于刘协的作态,吕唤也有些疑惑,不过随即脸上露出微微会心笑意,自顾自端起茶盏,抿上一口,眯着眼品尝着这清茶中微微苦涩中的清香。
刘协期期艾艾迟疑了一会:“董军候,这样的暖枕,你能再送我几只吗?”
见董信不解其意,刘协迟疑着说道:“这样的好东西,我怎可独享,想要送给太后和父皇,如果你多送我几只,我还可以送给阿翁。”
刘协的话,让董信不由有些汗然,他只是想着如何哄着这小刘协高兴,可却没想到刘协有这样的心思。
“殿下,倒是我疏忽了,这暖枕在东城家中还有几个,马上就去取来。”董信回身招呼高道一声,高道转身就跑去马厩牵马。
见董信答应多给他几个暖枕,刘协才欢喜地接过暖枕,“好!我要这暖枕了。”
“殿下”董信招呼着刘协再看那地下的那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这个是雪橇,下面的架子上装着磨光的竹板,放在雪地上,人坐在上面,再有人在前面拉这皮绳,雪橇就会在雪地上滑的飞快。”
听说这东西能在雪地上滑行,刘协又来了兴致,招呼着几个小黄门把雪橇搬出小亭,吕强要小黄门在雪橇上放上锦垫,刘协坐上去,自有他们在前面拉起皮绳,拖曳着雪橇在雪地上围着小亭奔跑起来。虽然只有两个人拉着跑,可那雪橇做得精细,在雪地上滑行起来毫不费力,喜得坐在上面的刘协忍不住呵呵大笑,清脆的笑声在濯龙园空旷的雪野中盘旋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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