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家家户户都透露着喜气洋洋的气息。
徐宁不再整天闷在客栈里,而是在外面不下雪的时候,拎着小狐狸走在宣锦城的大街小巷。
屋檐上堆积着厚厚的白雪,遮蔽了原来的青瓦,使得整个墙体建筑看上去都像是抹上了厚厚的石灰。街道上自有专门的人处理积雪,所以虽然潮湿,却不会碍于行走。坊市在街道的另一头,因为年关将近,所以那里分外喧哗吵闹,各种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
去坊市的路上,有一座私塾,只是如今私塾里的孩子都已经放了年假,所以显得私塾里面分外清冷。私塾的门并没有关,徐宁踏步走了进去。
私塾外院里面的一角种植有几株腊梅,红黄皆有,散发着阵阵清香,除了梅树,院落里面还稀稀疏疏地种植了好几种徐宁交不上名字的树木,用竹篱笆圈在人行小道之外,想必是怕小孩子在堂休时候进去玩闹破坏。
学堂教书的地方其实不大,徐宁看了一下,也就比自家小镇城南学塾大了一小圈,约莫能够同时坐下十五六个学生。在学堂正堂端口的案台后面,端坐着一位老夫子,精神矍铄,此时身子依靠着案台旁边的火炉,看着一本书,时不时用左手食指拇指沾一下口水将粘结在一起的书页分开,翻过去。徐宁轻手轻脚地,并没有打扰到老夫子的看书雅兴,而是在学堂外边的廊道处依着一个木质梁柱坐下来,伸手逗了逗怀中的小狐狸,一脸安逸恬静。
其实这是徐宁第一次走进来学塾里面。
当时在小镇,虽然也有一座学塾,但是每次少年从旁边经过,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心里不是没有艳羡,就是没有进去过。老秀才曾经不止一次地登门拜访老头子,想让自己去学塾读书,都被老头子给婉拒了。少年其实知道,老秀才可不是为了每年二两银子的学费,而是老秀才打心眼儿里希望小镇上的每一个孩子都能够有书读。
少年心里有对老秀才的感激,但心里没有对自家老头子的怨愤,那些年里徐宁读过了很多书,多以有些早熟,这种事情在他看来,在家里读书与去学塾读书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心里终究有些失落罢了,少年曾经不止一次地放下手中的书,蹲在典当铺的门槛上,看着放学回家的学塾少年嬉戏打闹,少年心里挺委屈。但是看过之后,少年都会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老秀才在来过五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过来了。
小镇上的生活就是那样,在安逸平缓的时光里,总能有那么几点浪花会耐不住寂寞跳将出来,然后再钻回水里,虽然幅度不大,但终归会产生一丝丝微弱涟漪。
坐在廊道下的徐宁,不知为何,莫名心安。
天地寂静,尤为寂静。
徐宁将视线投向高空,因为早前下过几场大雪的缘故,天空显得异常洁净渺远,没有飞鸟,没有流云。徐宁拿出酒壶,不忘给怀中的小狐狸倒了小小一杯,然后就着心底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下酒。少年眼神清凉。
堂内,老夫子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自嘲一声:“老咯,总是这么像睡觉。”
然后老人站起身来,背着双走,走了出来。随后老人就看到了靠坐在廊道梁柱上的少年与少年怀中的小狐狸。少年的气质让老人眼前一亮,心想这是哪家的公子哥,以前却从来没有见过,尤其是看到了小狐狸两只爪子手中抱着的那只倒了些酒的酒杯,老人眼神奇异。
徐宁之前一直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于投入,所以没有发现已经走到身边的老人,直到小狐狸在徐宁胸口拱了拱,徐宁这才回过神来。慌里慌张站起身来对老夫子抱拳行礼,看到仍然提在手中的酒壶,少年赶忙将手别到身后,脸色有些尴尬。
老夫子并不在意,而是随意坐到石阶上,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空余,示意徐宁也过来坐。
“老先生,地上凉。”徐宁出声提醒道。
老夫子摆了摆手,示意不碍事,徐宁这才用手将怀中的小狐狸往下压了压,坐过去老人身边。
老人用目光打量着被雪层覆盖的院落,轻声道:“每年的这个时候,学生都回去休了年假,学塾就会特别冷清,没什么人气,老头子我也就只能看看书,然后到这院子里坐坐透透气,然后再回去看书,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老头子却没有觉得有多枯燥乏味,只是觉得有些寂寞罢了,今天看到了你,老头子其实很开心,想着终于能够有个人陪着我说说话。”
徐宁安静听着老人缓慢的话语,并不打扰。
“学塾开了好些年了,你还是第一个在这种时候过来学塾的人。”老人脸色慈祥和蔼。
“老先生,您的家人呢?”
老人道:“夫人已经去世十年了,早年有过个孩子,不过因为看了几本游侠,羡慕外面的世界,我们拗不过他,许多年前就外出了,到现在也有三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回来过,想必这辈子都回来不了了。”
徐宁有些歉然,不过老夫子却没有多少在意:“习惯啦,日子总要过去,人生嘛,不就是这样吗?在早年时候总会希望能够过自己期待已久的生活,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棱角渐渐被生活的琐碎磨干净了,会发现,希望之所以是希望,是因为它给了人们最美好的念想,却与现实冲突太多,于是,人们开始慢慢接受自己现在的生活,再然后,等年纪大了,人们开始喜欢回忆过去,会想如果当初自己再坚持一下,努力过上希望的那种生活,现在又会怎么样。明知道不可能,却总会止不住地去遐想。”老人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上面刻着温恭俭让四字的小方印,因为历经世事而沧桑的脸上布满回忆。
老人的话题有些大,而且空泛,徐宁一时间很难有所回应,只是感觉身边这位随和的老人装了满肚子的墨水,学问极大,最起码小镇里面的老秀才就没有老人的这番见地。
“当然了,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说我有多讨厌现在的生活,反而我挺喜欢现在的自己和现在的生活,每日了教那些小家伙读书,教会他们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闲暇世间看看书,喝一口清茶,我感觉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当那些小家伙学会一些知识,懂得了一些书上书外的道理,我都会很满足,同时也会很自豪。”
“我读过一些书,但是没有上过学,但我觉得,能够在老先生堂下求学,是一件挺幸运的事情。”徐宁轻声道。
老人抚掌大笑,显得很高兴,嘴里却说着:“可是那些小家伙们不这么觉得啊,整天觉得上课无聊的紧,暗地里老是埋汰老头子的不是呢。”
“他们以后会懂得的。”
老人更加高兴了,眉毛一跳一跳的,很滑稽。
“其实人的一生挺平淡的,就像轮回四季,在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那种轰轰烈烈的人生其实很少见,大部分人都是这般平安顺旅地过完一生,没有波澜壮阔,有的只是柴米油盐的心安。”老爷指了指自己:“就说我吧,年少时最大的想法就是能够考中举人,然后做官造福一方百姓,后来落榜了,我也失去了再考的念头,回到家乡办了这个私塾,与夫人携手终老,虽然平淡,但是我挺开心的,只是在最近的十年里面有些孤独罢了。”
老人忽然道:“人老了,就会变得啰嗦,你可别嫌弃老人家啊。”
徐宁笑着说道:“怎么会,老先生,我听着呢,我觉得啊,每个人就像是这天地间的过客,走走停停,终其一生,最后埋入黄土,可是这天地还是在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
老人眼神一亮:“过客这个词用的好啊。就像清风之于落叶,天空之于飞鸟,我之于你,到最后,不过是一声当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话题有些伤感,少年喝了一口酒。
老人欲言又止,徐宁却是瞥见了老人滚过的喉结,当下笑道:“老先生,一个人喝酒没意思,要是不嫌弃晚辈突兀的话,咱们走一个?”
老人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喝过桂花酿,老人眼神明亮,“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酒了。”徐宁笑而不语。
时间流逝地有些快,当天空有些昏暗的时候,徐宁起身告辞。老人并不挽留,只说:“一个人孤独久了,总想找人说说话,今天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小兄弟不要介意。”徐宁忙说:“不敢。”
行至私塾门口的时候,徐宁忽然转头,看着站在堂前遥遥相送的老人:“老先生回去吧,外面挺冷的。”
老人伸手挥了挥,走回了学堂。院中的梅花在寒风中摇曳着。
天空渐渐黑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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