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未响之前他自然醒来,虽然没睡多长时间,但头脑却异常清醒,天已经蒙蒙亮,他索性翻身起床,拿起桌上的信,也不按以前发信之前再看一遍的习惯,直接塞在衣袋里,洗漱完骑车就出门直奔市场。顺路把信往邮筒一扔,有似扔了一个千斤重的包袱,也似扔了千百丝丝缕缕的血肉。
一切都扔走了,确凿无疑的友情与似是而非的初恋,软弱畏缩的迟疑与板上钉钉的承诺,还有大把大把色彩斑斓童年和少年时光……
他知道,在喧闹的阳光下,自己会笑着去憧憬那些未知的,但是,在清冷的月光里,他还是会很久很久地独自抚摸伤口。
但无论如何,今天是一个新日子的开始。
今天,他比金道通早进市场,轻松得近乎马虎地收了一圈,金道通还没来,若换一个市场,又怕双方都难得碰人,关键是他现在有些懒洋洋的,于是干脆在市场摊上要了一碗馄饨慢慢吃着等候。
吃完馄饨,太阳都露脸了,金道通才不慌不忙地骑了车来,那表情也是极其轻松,甚至不妨说有一种兴奋,他直接坐到摊子上,也要了一碗馄饨,满脸红光地干起来,一边问,“昨晚把那个烦人的事情解决了?”
袁雨潇便把昨晚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心中一边想,这回孟坚解决了让我们两个人一向都束手束脚的问题,不知金道通会有什么高见。
金道通听得很认真,表情甚至是凝重的,听完之后,只是开颜一笑,说,“这回你可以轻装上阵啦,全身心投入工作啦!”他又满面红光。
“但是还有一件事……”袁雨潇先是简略说的过程,现在开始触及重点。
“就是刘会计罚款那件事吧,这么一件事你还要做两下子来说!”
“你猜到了?”
“什么猜不猜啊,事到这一步还想不到?我天天都要统计入库数的,她那两百一直没入账,我还奇怪得很。只是这几天我在忙另外一件事,看你也不舒畅,一直没说。你刚才一说到刘会计出面,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袁雨潇额汗涔涔,这碗馄饨真是热火朝天。
“既然这样,你心里一定有盘算了?”袁雨潇索性先问清他的意思。
“这有什么好想的,你去把那缴款书收回来作废就行了!”金道通这回挺干脆的,居然没卖关子。
袁雨潇没想到金道通这么干脆,他以为自己一定会费些口舌的。
“那……换开多少罚款合适?”袁雨潇抑住心中的兴奋继续问。
“换什么换啊!做好就做到底,何必拖泥带水!就当我们根本没去招待所得了!”金道通继续送惊喜,直是一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模样。
袁雨潇简直有点傻眼了,事情的解决不但顺利,而且结果超出他的预期,他听见自己心中轰隆一声,是一块石头彻底落地的声音。
“怎么,没想到这么顺利吧。”金道通看破他的心思。
“确实,确实!我昨晚想了好久,我以为,于公,我觉得你算是一个比较正统的人,于私,你对孟坚……似乎又不怎么感冒……”
金道通突然一副沉思的样子,低了头吃了几个馄饨,然后慢条斯理地问,“你说我正统,难道你不正统么?昨天刘会计开口相求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
“别人帮我,我得回报,自然而然想到这个啊!”
“嗬,一副好正气凛然的表情!自己自然而然就是报恩,想我呢,似乎就不懂人情,只知原则,你这不是自由主义对自己,马列主义对别人么?”金道通似笑非笑地说,袁雨潇突然发现他这副表情居然有点像孟坚。
“你这都扯到哪里去了?”袁雨潇有点哭笑不得。
“好吧,于公这一方面,你没理解,现在说说于私,你说我对孟坚不感冒,问题是,这件事与孟坚有什么关系啊,我答应刘会计的要求,不是在帮孟坚啊,是在帮你啊!这个好懂吗?”
“这……这倒是……”袁雨潇低了头一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把事情想岔了……”
“你不知人情世故并不完全是读书读多了,而是太自我了,想事的方向不对!”金道通头头是道地说。
袁雨潇脸一热,心想,金道通也有如孟坚那样咄咄逼人的时候,只怕优秀的人都是如此。
又一想,自己不能这般,只怕就是不够优秀?
他又在那里开始三省吾身,金道通打断他的沉思,“喂,你昨天是怎么感谢孟坚的?”
“感谢孟坚?”袁雨潇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茫然。
“李芳那里,你提了礼物,刘会计那里,你徇了私情,孟坚这个最重要的帮忙的人,你谢了什么?”
袁雨潇这一回更是汗下如雨了,是啊,孟坚那里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他带了些结巴说,“唉哟,糟糕!这……这个倒是忘记了……”
又一转念,“哦!我当初……也是说请他吃饭的,他不肯……”
“他不想吃饭是他的客气,你就这么算了?”
“哦,哦,这个我是错了,一时没想到……”袁雨潇掏出手帕来擦着汗,“这个问题严重了,现在怎么办呢?还能补不?”
“也不至于这么紧张,这事也有同事的情分在里面,你实在忘记了,欠个人情债,下回找个机会补回也一样。”
“那不行!这债欠不得!”袁雨潇坚决地说。
“那你明天买包好一点的烟给他!”
“谢谢提醒!”袁雨潇由衷地说。
“也不要太露痕迹,就说是别人送你的,你正好不抽,给了他省得浪费。”
“好好好!”袁雨潇一边擦汗一边不停点头。
金道通一碗馄饨也吃出汗来,边擦边说,“这事告一段落了,今天我们要开始新工作了!”
袁雨潇这才想起,金道通说过几次有了新的工作方向,那时候正焦头烂额,完全没听进去,现在总算恢复正常状态,“什么新……”他脱口就问,突然意识到金道通又得卖关子,这一向都几乎忘记他的习惯了,立即住了口。
金道通哈哈一笑,“你吃完没?吃完我们就开路了!”
袁雨潇起身结账就走,也不再望金道通那得意洋洋的脸,骑车跟着金道通。
只骑了十来分钟后,袁雨潇终于知道金道通要干什么了。因为他满鼻子已经是水果的芳香!
一堆堆如山的水果堆在面前,更有数列满载各种货物的车箱停在铁道上等待卸下——这是本市的火车货运车站!
袁雨潇止不住哇了一声。原来新目标是由大卡车转向列车!
卡车与列车显然差了好多个量级,这真的是大买卖了!难怪金道通会如此兴奋。很难被新鲜事情刺激到的袁雨潇,都不由得被金道通感染到了一身的兴奋。
除了货物,宽阔的货场上就是左一伙右一伙的人,金道通低声说:“那都是水果老板,在与货主谈生意,我们现在装成小老板,混到他们中去,把价格数量大致摸一摸,再想点办法争取把货主带出来,能带到局里去就带到局里去,不能带到,就现场收!”
袁雨潇望望货场,又望望金道通,“你不用望我,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里一样没数。我们现分头去找老板谈,谁得了手,就合到一起。”金道通一边停车,一边还是低低地说话,那神态和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时一模一样,“反正想办法把他们的证件之类的东西扣到,比如外销证之类的,就争取到了主动!”
“好的!”
两个人各自找了目标,凑了过去。
袁雨潇走向一伙人堆,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听那几个人说什么,还没到近前,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就微笑着反而凑到他面前来,“老板,来看货么?”他操了不标准普通话问。袁雨潇点点头,汉子立即热情地一手搂了他的腰,把他带开几步,背对着另外的人,一边就用手在腹前做了一个手式,“这个价,怎么样?”他也是低低的声音,袁雨潇想,今天大家都是地下党。
他看了看那个汉子的手式,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想努力思考一下,哪知满脑子空白,完全无从想起,不过这么一沉思,大约一不小心就皱了眉头,那汉子只道他不满意,又换了一个手式,“那就这个价,这可不能再少了,我和那几个可是没报过这个价的。”这话完全是耳语了,一股浓浓的烟味笼罩了他的左脸,袁雨潇心中只叫得苦,还是不认识这手式,时间不允许他再多想了,只得敷衍着低低地说,“那,我先看看质量怎么样吧。”
“没问题,你看,保证不会后悔的!”那汉子声音稍大一些,搂了他往一堆水果面前去,掀开油布,便是香蕉的香味扑面而来,甚嚣尘上,总算驱开那浓浓的烟味,袁雨潇弯了腰,假装仔细看那香蕉,其实根本不用那么仔细,眼前的香蕉一看就是不错,但他不得不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把耳朵转向金道通那一堆人的方向,希望他那里能有什么结果出来。只可惜那边也是一群地下党,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话。
“怎么样?”汉子轻声问。
“就这些吗?”他也只能装腔作势跟着说话。
“不够吗?老板想要多少?”汉子似乎作了错误理解。
“你有多少?”袁雨潇慢慢感觉对话有了方向。
“暂时有两个车皮,老板还想要的话,马上还有新的过来!”
“香蕉还是不错……”他想着怎么把这汉子的外销证弄到手,首先得让人家高兴一点,人一高兴,思想会麻痹许多。何况他也没乱说,这香蕉确实不错。
“我怎么会骗你呢!”老板果然高兴许多,松开搂着他的手,便去口袋里掏出烟来敬他。袁雨潇这下轻松许多,他实在是不习惯陌生人来搂他的腰,他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了。这么一轻松,老板的烟一递过来,他也爽爽快快地接了。现在他想着是不是可以明确身份了,他把手伸进口袋,在那个用回形针别好了的税务检查证袖章和工作证之间来回地摸,想着出示哪一个证件更好。
犹疑间,那几个人又过来把老板拖过去,背了他细细说什么,而且几个又在腋下不停做着各种手式,袁雨潇知道他们又在谈价。苦于不懂,也不敢贸然上去插话。
抽了这一个空子,他往十多米开外的金道通那堆人看过去,只见金道通背着双手,在人群中悠悠然荡来荡去,似乎也是老虎咬刺猬,还没找到一个下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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