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吟

    
    就在火焰巨刃即将斩下之际，贺梓川忽然周身冒出一团青蒙蒙的微光。微光形成一道道波纹向外扩散，顷刻间粉碎了凝结在他几个重要关节处的坚冰。接着波纹形成一个气泡，将他轻轻托起，抬离流沙的范围。
    圣皇被连破两道道术之后，那姗姗来迟的致命火焰巨刃，才终于狠狠斩在了气泡之上。令人意外的是，那看似气势汹汹的火焰巨刃刚刚接触到气泡便似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忽明忽暗地闪烁几下之后，便哀鸣一声消失不见，甚至没能激起一点点涟漪。
    圣皇双目一凝，疑惑道：“是空间法则，怎会有如此之强的空间法则出现？”
    缓过一口气的贺梓川露出狂喜之色，哈哈笑道：“若是没有一点后手，晚辈又怎敢与圣皇大人周旋？”
    圣皇不顾贺梓川的喜形于色，略一沉吟后，似疑问，似自语地说道：“你激活了那天穹秘境的传送之力？不对，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你不可能有这种机会！”
    贺梓川身形逐渐虚化，他已确定自己这次定然已经脱险，便也不再隐瞒，提醒道：“圣皇大人，难道你就不意外，我们一行三人在被你偷袭后，为何只有晚辈独自现身与你周旋？”
    圣皇本就是这天下间悟性最高的几人之一，被贺梓川一提醒，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已炼化了开启天穹秘境的信物，然后让那魔宫妖女带着它寻到天穹秘境的入口。一旦她成功激发信物，你们就都可以直接被天穹秘境的阵法之力传送进去。怪不得这空间法则的等阶如此之高，连朕的道术都不能稍加影响。”
    贺梓川并没有奢望自己的小伎俩能够一直瞒住圣皇这般的绝顶高手，此时他目的达成，心中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十分开怀。可是当他看到决心至他于死地的圣皇，在得知自己即将失败后，并未露出半分失望，反而神色十分坦然，贺梓川心中又咯噔一下，不安起来。
    圣皇似是看出了贺梓川的不安，呵呵笑道：“你不会天真的以为，凭这点小伎俩就能逃出朕的手掌心吧？”
    贺梓川周围空间之力大盛，传送阵法逐渐清晰起来，随时可能被传送到天穹秘境之内。听到圣皇接近嘲讽的一番话，他的不安更盛，似是有什么自己算漏的事情，却又一时无法想起，心中顿时又惊又虚，但面上却冷笑道：“圣皇大人，您虽修为盖世，但也绝不可能与天穹秘境相抗，眼下我即将被传送，您又有什么手段能将我留下？”
    圣皇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从容说道：“把你留下的手段朕当然没有，但是不妨告诉你，朕可不止这一具化身，你就这么肯定，那魔宫妖女身边没有朕的其他化身尾随么？”
    圣皇话音刚落，贺梓川便觉眼前青光大盛，无数星星点点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向他的视野里钻，一股天旋地转的翻滚之感源源不断地传来，巨大的压迫力压得他骨骼吱嘎作响，接踵而至的负面效果，竟比他使用过最远的传送阵还要厉害不少。
    但贺梓川没有时间关注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圣皇最后的话，经过短暂交手，他对圣皇化身的实力深有体会，若真有一具或更多的化身尾随陌颜，那他们的处境将会十分危险。
    传送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刻的功夫，贺梓川却觉得比一万年还要长。他在传送法则之力消失的第一时间，不顾身体的诸多不适，迫不及待地放出所有神念将周围包裹起来。
    周遭浓郁的灵气和强烈的压迫感，让他完全肯定自己眼下的确已经进入了天穹秘境，他目之所及是一片广袤的森林，森林中央处是一座直径数十丈的巨大圆形雕龙祭台，祭台的中央一位绝美的红裙少女，正横抱着一位女子，颇为凄苦地跌坐着。
    “陌颜！”贺梓川一眼便认出那红裙女子就是陌颜，他心中一喜，在空中一个迈步便横跨数百丈，直接来到了她的身边。
    “谁？啊……小七，是你！”陌颜发现有人近身，本能地想要先发制人，但待他看清来人是贺梓川时，却顿时双眼一红，扑入了他的怀中。
    贺梓川轻抚着陌颜柔弱无骨的后背，感受着她轻微的颤抖，安慰道：“没事的，我来了，没事的。”
    陌颜在贺梓川怀中重重地点头，凄然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贺梓川笑道：“怎么会，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会努力做到。”
    “可，他可是圣皇！”陌颜抬起头，瞪着红红的眼睛，似是想要把贺梓川拓印到心里。
    贺梓川失笑道：“就算是圣皇又如何？他一样也是修士，一样也会有疏忽，一样并非不可战胜。”
    陌颜忽然展颜一笑，风姿倾国倾城。她望着自信满满的贺梓川，十分认真地说道：“小七，我觉得你变了，变得越来越像我父亲当年那个时候。”
    贺梓川心中一凛，细细思量下，发现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自己的确发生了许多改变，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又会将他引向何方，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是改变就会带来莫名的不安，贺梓川亦不能免俗。
    他不想让陌颜再看到自己的软弱，便转移话题道：“你这一路还顺利吗？”在说话的同时，他的神念一直牢牢控制着方圆数十里的区域，深怕圣皇真有化身潜伏在附近。
    陌颜摇了摇头，说道：“有你引开圣皇，我这一路倒是十分顺利，只是……只是倩倩恐怕撑不下去了。”说着陌颜轻轻挣脱贺梓川的怀抱，再度将已经不省人事的沐倩倩搂入怀中，双眼泛起了蒙蒙雾气。
    贺梓川默然，修仙界弱肉强食，每天都有无数修士陨落，之前或许还没有特别深刻的理解，但这几个月来，他身边最重要的人相继离他而去，让他真正体会到了冰冷和残酷。再想到陌颜带着大批人手，如游山玩水一般进入极北，甚至还有擎天魔王这般一流高手护驾，本该是一路顺风顺水，可没想到最后却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身处险境。这天下的事就是这般造化弄人。
    贺梓川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似是一只凶恶的巨兽，它的本性或许就是如此冷酷，只不过平时披着和煦的外衣罢了，一旦触及它的核心，它便会露出狰狞的真面目。身在这个世界中，要想有所成就，不，要想安稳地活下去，就需要拥有一颗同样坚硬而冰冷的心。
    他不知如何开口安慰陌颜，却见陌颜忽然顺手取下了插在头上的发簪。陌颜的容颜明艳无双，常常让人忽略了她其实是素面朝天，不加任何装饰的。她浑身上下所有能称得上饰物的，不过就是一条简单的红裙，和一个看似普通的木簪而已。
    随着陌颜白玉般的素手取下发簪，及腰的青丝如水银泻地般哗啦啦垂了下来。她摩挲着手中的发簪，似是在把玩最心爱的器物。就在贺梓川疑惑不已之时，陌颜忽然握紧发簪，如同握紧一把匕首一般，将它狠狠刺入了沐倩倩心脏。
    “啊！你在干什么？！”贺梓川一惊，下意识想要阻止陌颜，却见她掌心一竖，说道：“不用担心，倩倩肉身已然损毁，咱们没有逆天灵丹，此时已是束手无策，但她的元神并没有受到致命创伤，还有夺舍重生的机会。”
    贺梓川匪夷所思道：“眼下咱们身处天穹秘境之中，周围并无第二个人，你让她去夺谁的舍？只要她肉身一灭，元神要么逐渐消散，要么化为厉鬼，再无法进入轮回。何况天穹秘境危机重重，要是她遇到喜噬元神的魔兽，岂不是比直接陨落更糟？”
    陌颜苦笑摇头道：“所以我用了这根发簪，它叫瑜青丝。别看它样子平平无奇，却是一件能够寄存元神的重宝，元神进入瑜青丝之中虽然也会不断衰弱，但以倩倩的元神强度，至少也能坚持三十年，只要我能脱离险境，在三十年内为她寻到一具合适的肉身，便可让她夺舍重生。”
    贺梓川闻言，心中讶然，能够寄存元神的材料无不是天材地宝，价值连城，贺梓川以前一直闻而未见，没想到陌颜那看似是地摊上随手选来的一根破发簪居然就是这等宝物。
    见沐倩倩肉体虽然陨落，但元神却果真化为一股白色细流，一头钻进瑜青丝内，他又是惊奇，又是疑惑地问道：“既然如此，那当日岑前辈陨落之时，为何不将他的元神收走？”
    陌颜神色一暗，悲切道：“岑叔叔连番大战，元神早已油尽灯枯，别说将他收进瑜青丝，便是想要离体稍待片刻都做不到。就算我侥幸将他强行收入宝物，也不过是加速他的崩溃而已。何况，元神没了肉体终究会有很大的隐患，瑜青丝只是作为最后的手段，不到逼不得已绝不可用。”陌颜边说着，边重新随意挽起一个发髻，将瑜青丝插回头上。
    贺梓川心中唏嘘，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愿陌颜再难受，索性便也不再接话。
    此时，他心中担忧圣皇的化身，不愿在此地久留。忽然想起黄兰希临别时的交代，右手一翻掏出一个木盒，正是黄兰希的那件家传之宝。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贺梓川望着那方木盒，心中嘀咕。
    就在此时，二人身侧忽然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空间裂隙，从中迅雷不及掩耳地探出一只手掌，手掌方一出现，便引动毁天灭地的天地之力，狠狠拍向贺梓川。
    那只手掌来得实在太快，太突然，二人毫无防备之下根本来不及躲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陌颜双目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横移三寸，正好挡在贺梓川身前。贺梓川虽然经过顿悟，又意外修习了无名剑诀，战力大增，但他终究只是圣境初期修为，感知和反应比陌颜要差上一筹不止，等他反应过来之时，只来得及下意识地将手中木盒打开，却无法阻止陌颜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击。
    时间似乎正在慢慢凝固，贺梓川的视野中，一切都仿佛是慢动作一般，包括他自己。他想动，但身体却缓慢得几乎似是停滞了一般，让他产生了自己像是一个木偶的错觉。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致命的手掌一点一点狠狠按在陌颜后背，巨大的力量将她的身体打出一圈圈涟漪，陌颜双目慢慢暴睁，缓缓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从渐渐打开到最大的木盒中绽放出一股柔和的白光，强大的法则之力喷涌而出，将他与陌颜包裹起来，法则之力如同一把利剑，毫无阻碍地将仍贴在陌颜背后的那只手掌切了下来，然后在他二人四周组成一道传送法阵。随后便是远程传送的不适感再度袭来……
    在贺梓川视野中无比缓慢的这一切，其实不过半息时间而已，白光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不见，连同贺梓川与陌颜也同样无影无踪。
    空间裂隙中一个人影飞跃而出，他的左手齐腕断裂，一层层新肉疯狂生长，不到两息时间便又恢复如初。
    那人影与截杀贺梓川的圣皇化身有七八分相似，但身上那股俾睨天下的气势和似乎要碾压一切的灵压却不是那具化身可比。如此看来，来人竟不是圣皇的任何一具化身，而是他刚刚脱困而出的本体。
    圣皇轻轻瞟了一眼二人消失的地方，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然后他右手五指微曲，随手撕开一条空间裂隙，一头钻入其中，消失不见。
    另一个空间之内，白光渐渐消散，贺梓川顾不得天旋地转，双手迅速向前一环，搂住了一具软软的躯体。是陌颜……贺梓川心中稍安。但待目能视物之时，他的脸色却忽然变得煞白。
    他怀中的陌颜双目暴睁，檀口微张，七窍流血，体内经脉尽断，法力溢散，心跳脉象全无，显然已经毙命。
    贺梓川顿时浑身一热，双耳嗡鸣，似是元神离体一般。他一把取下插在陌颜头上的瑜青丝，猛然向其注入法力，在陌颜身上来回晃动，瑜青丝上微光蒙蒙，但陌颜的尸体上却没有半点反应，似乎连元神都已经完全溃散。
    贺梓川如遭雷殛，大脑一片空白，恍恍惚惚似是行尸走肉，只知道不断向瑜青丝中注入法力，然后拿着这根救命稻草徒劳的在陌颜尸体上来回晃着，就像迷路的孩子慌了神，顽固地找寻回家的路。
    这一刻，远在不知多少万里外的东海，无尽黑洋下的某个深渊之中，一具华丽硕大的石棺忽然炸裂，整个无尽黑洋顿时陷入滔天巨浪之中，似是千年一遇的风暴过境一般。在那棺椁的废墟里，一只干枯的手伸了出来，抓住一截岩壁用力一拽，拉出一整具干尸。
    “是……谁……胆敢……杀了……我的女儿！”干尸双眸中尽是暴怒的火焰，他狂吼一声，整个东海立即被一股恐怖的意志笼罩，深海中无数凶残魔兽，无论大小纷纷躲入巢穴，瑟瑟发抖。
    而那干尸浑身上下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盈起来，不过十几息便已化为一位身着黑袍的威严中年人。他呼出一口浊气，离得稍近的几条鱼虾立即中毒而亡。中年人打出一个法决，闭眼沉思片刻，突然猛地睁开双眼，惊怒道：“居然是你！我要宰了你！”
    说罢他一头撞碎空间，钻入裂隙之中，消失不见。而东海内的所有凶兽仍惴惴不安，不敢稍动，整个魔宫之中更是人人心惊肉跳，惊愕不已。
    金顶之上，正捧着龟壳占卜吉凶的绿衫青年忽然一愣，手中的龟壳“嘭”的一声四分五裂，里面的铜钱洒落一地。他面前的金尊顿时露出了一抹凝重之色，幽幽开口道：“原来真的是……天下大乱啊……”。
    绿衫青年叹息一声，摇头道：“不是天下大乱，而是修罗即将出世……”
    极北某处烟波浩渺的小湖上，在浓重的雾霭之中，一艘小渔船慢慢随波荡漾。正在闭目养神的白衣公子忽然猛地睁开双目，惊喜道：“来了，来了，终于可以开始了！”他老妪般的苍老面容似乎一下年轻了数十岁，一抹飞扬的神采瞬间爬满他的脸颊。
    一座无名山坳中，身背药篓的老头眉头一皱，向凡花谷的方向遥遥一望，微微叹了一口气，又继续向山坳深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