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当时爷叔将刘兄放走后,我不忿就问他为何放走凶徒,他没把信给我看,只是说和刘兄有点故人之缘,所以就放走了。”
“阿三,你这个借口太敷衍了,故人之缘,故人之缘,你真当少华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册老啊”
“嘿嘿嘿,还真不是敷衍,金荣哥,这个人你也晓得的。”程子卿拍拍黄金荣的肩膀,后者被他闹的有点莫名其妙。
“我三教九流认识不少,可老陕倒真的没接触过几个,要么右老倒是有过几面之缘,但你说右老和刀客有关系,我是不相信的。”
“嘿嘿嘿,好,我问你,十五年的时候还记得伐,五卅案一周年的时候,我们接到申城政府和公共租界过来的行文要求帮着严查一批闹事学生,说是在大马路和中国地界到处贴发传单,怀疑有赤化之嫌疑。你那时候怎么说的?公门之内好修行,不就是年轻学生火头旺,被人三讲两讲就上了马路,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喊喊口号发发传单而已。”
“噢,噢,对了被你一说我想起来,是有这个事情,这事情后来我就扔给你了,让你去和申城政府和警察局打交道了,怎么那个时候认识的?”黄金荣拍着脑门恍然大悟。
当时程子卿得了黄金荣的意思后,想想也是,毕竟都是穷学生,在闹能闹到哪儿去,何况法租界受了法国人的影响对这类政治事件向来是站在抗议者一边的。而这些人如果被华埠警察抓到,等待他们的只怕是一番不小的磨难,最起码皮肉之苦是少不掉的。
不过手下的包打听也确实回来汇报,说是当天确实有好几个被年轻学生被追着跑进租界躲了起来。更有意思的是一个大概是什么头目或者重点分子,华埠的警察紧追不舍,终于在霞飞路被追上,然后那学生竟然当场拒捕和警察打在一起,正好旁边有几个安南巡捕在巡逻,看到有人当街斗殴赶紧冲上去制止。
华埠警察一看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竟然当场拔枪,这还了得?安南巡捕当即一拥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二人一同弄进了中央巡捕房的牢里。
程子卿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决定去会会。
到了临时拘留处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这越南人虽然不懂中国话,但看人倒是挺准,眼看被追的那位斯文白净,年纪也不大,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大学生样子,还给了点优待,关到单人牢里。
当街亮枪的,不用说要么隔壁公共租界的华捕头,要么华埠的警察,虽然是同行,但是在霞飞路当众拔枪等于是不给法兰西面子,不把法兰西放在眼里,他看不起法兰西也就是看不起安南。心照不宣之下,卸了武装直接扔到多人仓。
这个单人仓里的大学生叫陈锦章,原籍陕省宁强,上海艺术大学学生,这天因为带头游行而被盯上,幸亏他见机快一看有形迹可疑的人围了上来,赶紧滑脚,但就是这样还是被抓大巡捕房,不过他心里倒也定,组织之前就交代过,真出事了往法租界跑,就算被抓进捕房也不要紧会有人来营救的。
有人问,那为啥不往公共租界跑呢?五卅可是英国人开的枪,事后被南京政府借题发挥,生生的拿掉了租界的会审公廨权。大英帝国可是记仇的很啊。
陈锦章面对眼前这个看着自己的高级巡捕也充满好奇,于是两人就这么隔着铁栅栏大眼对小眼的看了半天。最后还是陈锦章忍不住开口问话。
见他先开口,程子卿明白这真不是什么重要犯人,分明就是热血青年嘛,当下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闲聊起来,甚至还递了支烟给他。
几句话之后,程子卿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眼前这个小子年纪轻轻,资格也是嫩的很,但脑袋上多半是顶了红帽子的(赤化的暗语)。
大概是看到程子卿黑黑的面皮和和气的态度,社会经验不足的陈锦章竟然开始向他宣传起革命道理来,看着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样子。程子卿一时有了些失神,此时南方各种消息传来,孙总理要带着一群娃娃兵北上打击军阀。大概那些娃娃兵和眼前这个学生都差不多吧,年轻单纯幼稚却充满了理想和热血,深信自己能够改变中国。
而连年的军阀大战也让申城成为了各路军阀随意进出鱼肉的场所。程子卿忽然觉得既然他想改变,那就不妨给他一个机会?反正自己五年前就闯进过他们的会场。。。
于是鬼使神差的让人把陈锦章给放了,当然各色手续方面自有手下等人办妥。程子卿怕他在法租界没钱住店,跑回公共租界或者华埠又容易被抓走,还悄悄塞了几个袁大头过去。
不料,这一举动让陈锦章大为兴奋,觉得自己似乎能发展他加入组织。随后隔三差五来捕房找他,程子卿被弄得哭笑不得,费了不少口舌才把他打法走,看着陈锦章离去时沮丧的面孔,程子卿也只能摇头苦笑。
之后的某一天,陈锦章又再度登门,程子卿正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不料对方朝他深深鞠了个躬后,满怀伤感的告诉他,自己要返乡了,并且信誓旦旦的表示好日子迟早会来的。
再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时,确实在刘慎微皮箱里保存的信札中,从信中看刘慎微似乎也成了他的发展对象,信中不但出现不少时髦名词,还意外提到了自己,名下的考语是“仗义疏财,身在公门而心中自有公义所在,为洋人效力而心向中华,乃是当今宋公明一类的人物”,还说如果真碰到困难了可以找他去碰碰运气。
论年纪,刘神威还要小着陈锦章几岁,可江湖阅历比他多太多了,对着这些信件也就一笑了之,虽然也在法租界里学医,却没有半点去拜访的念头。
想到这些程子卿不由得笑了几声,笑声把他从多年前拉回到现在“少华,还记得我当时怎么和你说的嘛?”
“记得,您说刘兄能得那个姓陈的看中,想来不是什么坏人”
“那现在你觉得这话说的对不对?”
“爷叔,你就不要落我脸了。。。。”程少华告饶。
大家正在说笑之际,有下人前来报告,说门口有个穿着道袍的和尚来找程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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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陈锦章值得提一句,当初陕省最早的两位党员之一。另一位叫孙绍亭,后被军阀吴新田逮捕,经人营救被释放后和党组织脱离关系,直到61年去世。算是运气好再晚死几年的话。。。
再说陈锦章实属党员楷模,在沪求学时被发展入党,26年回乡后(嗯,正好能碰上刘神威啊)把自己一家人都发展为党员。
随后在汉中等地开展革命工作,35年四方面军进入宁强,此刻历史终于呈现出一种令人无法言述的波澜曲折来,其间穿插的种种近乎来自地狱般的恶意,和最后的惨烈而奇丽结局让人感慨,生活实在是小说更为离奇古怪。
陈和四方面军取的联系后,动员全家随四方面军到当时的根据地四川工作生活。于是陈锦章和他夫人(抱歉没找到名字,)女儿陈亚民;二弟陈文华,二弟媳李泽生两个侄女四岁的汉兰,半岁的青梅;三弟陈文芳,三弟媳宁素梅;外加小妹陈真仁(原名陈锦云)及老父陈大训,共11口人进入四川。留在宁强县大安镇烈金坝看宅子的只有老母,和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妹。
不久四方面军开始进行长征,11口人和大部队一起踏上漫漫征程,前途凶险,死生未卜。
等到会宁会师的时候,11口人只有小妹陈真仁还在。大概为了弥补之前多舛的命运,她认识傅连璋并与其结婚,55年授衔上校。至于傅日后的遭遇,为了避免本书重蹈覆辙就不写了,各位可以随便百度。
你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么?
不
长征之艰苦实非笔墨所能描述,而四方面军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其行程艰苦更甚,这里不多赘言。
刚开始时一家11口人被编在一起还能相互照应扶持,翻越大巴山进入旺仓地界后,随着战斗越发激烈,年轻力壮的陈氏三兄弟被分别编入战斗部队,老父陈大学训因为年老只能留在旺仓。
在激烈而危险的战略转移中,陈氏兄弟所在部队屡屡遭遇战斗,最终都生死不知。。。。
陈妻和二弟媳小侄女因为伤寒缘故在嘉陵江战役后不久即病逝。三弟媳死于江油突围战。
这样,到达北川时只有16岁的小妹陈真仁,12岁的女儿陈亚民,以及4岁的二侄女陈汉兰,此时陈真仁已经患有伤寒,陈汉兰也患有脱肛。
第二天部队要向松潘转移,面对两个病号,12岁的陈亚民只能选择保一个,随后她带着四岁的妹妹走到县城大街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看茶棚的老婆婆,她跪下就磕头,请求她收留妹妹。
丢下妹妹回到位于岳王庙的宿营地,却始终睡不好觉,总是听到有人在喊她,起来才发现,庙下长长的台阶,四岁的妹妹正在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奔下去抱着妹妹哭成一团,妹妹不停的再说“莫丢我,莫丢我”。哭着把妹妹背回山上,等下半夜小女孩睡熟后再将她背到那个茶棚前放下。。。。
之后陈真仁,陈亚民继续长征,二人再度失散(这段的资料有点相互冲突,姑且模糊),陈亚民在甘肃青海四川一代流浪7-8年,其间要过饭,当过童养媳,当过丫鬟,饱受蹂躏,最终在荒滩上奄奄一息等死的时候,恰好碰到一个到岷县办事的宁强人,才侥幸得救,被人放在担架上抬了20多天回到老家。原来的大家族已经烟消云散,迎接她的只有当日留守的年迈的奶奶。。。。。
1996年申城电视台拍摄长征纪录片时,得知此事,经过勘察走访后,奇迹般的找到了已经改名为孙开玉的陈汉兰!当年那个被留在北川的小女孩!
三人得以再度团聚,距离他们出发已经是一个甲子零一年了。
按:这段短短千把字的文章花费了我差不多四个小时,如果是写文的话,大概至少能码出6k来。
一方面是要翻阅综合各种资料,另一方面,下笔时非常费思量,经常是打完后又删掉,主要是一些资料中没有明确描写,但实际可能颇为残酷的现实,我还是为尊者隐了。
尤其是他们是随着四方面军走的,对军史稍微熟悉的诸位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资料中矛盾模糊或者冲突的地方甚多,这个也容易把我带进歪路。
不知道汉中和北京方面有没有找两位老人留下详细的回忆录,这些充满个人曲折的私人回忆,远比那些金光闪闪的宏大叙事来的更贴近历史本身。
行文至此,我忽然又有了一个模糊的回忆,96年申城电视台的那档超大型纪录片《长征-永远的丰碑》我应该是全部看完的。脑海中依稀记得似乎真有这么一集,但年代已经太过久远,究竟是这文唤醒了本已封尘的记忆,还是自我的幻觉,实在不得而知。
可惜的是,当年制作出无数优秀纪录片的申城纪录片频道也因为某件事情而变得魂飞魄散,目前所留的无非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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