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宴席已经散了,送走客人们,江府丞才回到内院。
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还带着一个内院仆役们俱都不认识的年轻人。所以当婆子传话进去时,只能说老爷带了外男,请女眷们回避。
江五一听“外男”两字,不知怎地,心里头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影。但想了想又觉不会,便把这念头压了下去,暗自嘲笑自己大约是被那人气晕了头。父亲在内宅之事上再拎不清,也不可能把有嫌疑祸乱女眷的登徒子带进来,无论是对质还是什么,都不可能。
于是她带着年轻的丫鬟们避去了里间,命人将梅姨娘也“劝”了进去,堂屋里只剩了几个年长的婆子。
梅姨娘自然是不愿意和江五同处一室,并且想立刻见到江府丞,被劝进了里间还想往外头挣扎。江五冷冷吩咐拦着她的人:“松手,只管让她去。”
下人松了手,梅姨娘反而不去了。瞥了江五一眼,冷哼一声,站在靠近门帘的地方,江五也不管她。
一时江府丞进来,江太太还没到,在里间的人就听见江府丞招呼客人:“且坐。”
“谢大人。”
别人听了还不怎地,江五将那客人的声音听得清楚,顿时觉得奇怪极了,暗暗皱起眉头。若不是避着男女之嫌,真的很想去外头看个明白。
那分明是方才那狂徒的声音啊!
父亲叫人去问话,怎么没撵走没定罪,反而将之带到内宅来了?
她想起之前派人去给父亲报信时,父亲传回来的话——“……且看那方进士如何行事,若一味解释推诿,恐惧慌乱,甚至胡乱攀咬,只管交给江富去善后,不必知会我了。若不是,则带来见我。”
父亲处置内宅事的时候大多有些荒唐,但外头的事心里还是很有数的,于是她也就听了吩咐,发现那方敬宽言行不同常人后,派人将之送去了父亲那里。人家毕竟是个有功名且在翰林院挂着名号的,官面上的事需要父亲去处理。
但此时父亲却把人带到内宅来了。
江五不由暗自疑惑。莫非……此事涉及内宅,且关乎梅姨娘一众,父亲又要犯糊涂?
可支起耳朵再听,堂屋里却没有声音了,偶有瓷器的轻微碰撞,想是父亲在喝茶。江五不由忐忑,偏那梅姨娘又隔着帘子缝往外头瞄,险些就要把帘子掀起惹外头警觉,江五腻烦之极,见临窗炕桌上摆着描了半截的花样子,压着一个小巧镇纸,便走过去将镇纸在桌面上重重一顿。
有些沉闷的声响,在一片寂静的里外间却非常清晰,梅姨娘冷不防吓了一跳,顿时扭头回来看,见江五冷眼盯着她,心里自然明白是被鄙视了。欲待继续偷看,又怕江府丞听到动静往这边瞧,只好作罢。
不过她却想错了。
屋里这一声响,外间座上的两人没一个移目的,江府丞端着茶碗聚精会神吹浮沫,方敬宽侧左下首,眼观鼻鼻观心,低眉敛目,睡着了一般。
一时江太太应酬完了客人,宴席那边戏班子未赏,酒桌没撤,她就匆匆带人赶回来了。小院那边的事她早已知道,因怕客人疑惑不得走开,才派了身边得力的嬷嬷陪着江五去拿人,现下又听说丈夫带了方敬宽进内宅,登时心里忐忑不安得很,勉强送走客人,一转身就沉了脸。
和女儿担心的一样,她也怕此事牵扯梅姨娘,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在丈夫对待宠妾的态度上,她比女儿更了解更窝心。
当下进得堂屋,见个陌生的年轻公子起身行礼问安,江太太没给笑脸甚至没搭理,直接去和江府丞说话了。
方敬宽被冷落也没任何不满,直起身子秉礼站在一边,继续低眉敛目。
那边夫妻两个打过招呼,自然没两句就聊到了今晚的事情上,江太太并不客气,当着方敬宽直言:“那胆大带路的奴才已经交给管家了,但外院的人妾身不能直接处置,需要讨老爷一个示下,妾身的意思是将他打五十板子撵出去,以儆效尤,老爷看?”
五十板子几字说得很重,大有让方敬宽警醒的意思。
“这个无需问我。”江府丞屏退了屋中下人。
然后他看了里间一眼。
江太太会意,早已听下人说女儿等人避在里头,却故意开声问:“里头是谁?”
江五犹未答话,梅姨娘抢先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含着泪给江府丞夫妻请安。
江太太心里一阵腻烦,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只当看不见梅姨娘的委屈模样,朝夫君道:“小五在里头。”
“让她出来,其他人下去。”
江府丞吩咐一声,丫鬟们便簇拥着江五走了出来,然后纷纷退下,站到廊下一丈外的地方候着。
梅姨娘见这阵势,预感到事情大概不利于自己这边,哀哀戚戚往江府丞那边看,无限隐忍的模样。江府丞却没像往常一般给予怜惜,反而像吩咐下人一般让她离开。
“老爷……”梅姨娘心中警钟大作,直感事情不好。
江太太冷脸道:“老爷的话你没听见么?这里有事情要谈,你回自家院子候着去,该当你来认错的时候,自有人传你。”
主母开口,江府丞那里又不加理会,梅姨娘千般做作只无处可用,含泪看了江府丞半晌不见回应,无奈,只好在江太太的逼视下行礼告辞。
一时屋中只剩了江府丞夫妻和江五,以及垂手立着的方敬宽。
江府丞道:“行简,你说话。”
江五母女两个对视一眼,皆感异样。按理说方敬宽本是今夜要审的人,怎么却被叫到内宅来,且得家主厚待?江府丞竟还叫起他的字来,这哪里是对待罪人的路数。
方敬宽朝江府丞微微躬身应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对着江太太一揖到地,重新见礼。
江太太心中纳罕,面上倒还未动声色,只等他说话。
谁知方敬宽开口便吓了她一大跳:“夫人,晚生敬慕五小姐,有意求娶。”
江太太再见过世面此时也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晚生求娶府上五小姐。”方敬宽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并且补充说,“晚生深知此举冒昧,而且今夜这个当口实在不宜提出,只是晚生是诚心诚意的,恳请您暂且不要拒绝,事后将晚生家境人品打听清楚,若觉得晚生实在配不得五小姐,到那时便是痛骂一顿晚生也甘心听着。现下,只求您将晚生稍加留意,为五小姐求婿时多考虑一个人,如此,晚生不胜感激。”
说着又作了一礼。
江五早已竖起了眉头,不等父母开口,先将方敬宽骂了起来:“你这是拿我作筏子,想办法脱身今夜的事呢?我再嫁不出去,再给江家丢脸,也轮不到你来算计指摘!先前看你强自镇定,还以为你比那些书呆子略强些,却原来是个心术不正的鼠辈!我虽年纪大了,可父母也还疼宠着,万没到随便谁来接手就巴不得把我丢出去的地步,你莫要打错了主意。”
又朝江府丞道:“父亲太糊涂了!先前他敢这么说,您就该让人将他痛打一顿,封了他的嘴,您却反倒将他带进内院来污我们的耳朵。难道他愿意娶我,您就要把烟儿的事揭过不提?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太太心疼女儿,见江五脸色雪白,早恨不得把方敬宽乱棍打出去,“老爷,这事着实荒唐。是哪个歹毒心肠的在您跟前胡说八道,这人今夜做了什么您难道不知吗?”
她以为是梅姨娘那边的人怂恿了什么,才让江府丞昏头。
江五已经在那里喊人,“把他给我叉出去!……不,先找地方押着,前头的事还没了呢!”
廊下闻声上来几个婆子,只是未等到门口,就被江府丞一个眼风吓退了回去。
江五气结:“父亲!您是要逼死我?”
江府丞没理妻女的激烈反应,只打量方敬宽,见此人被骂了也面不改色如常站着,心下又定了半分。
方才在书房里,乍听方敬宽开口求娶,他也吃了一惊。可方敬宽接下去的话却让他微微提了兴趣。
“……晚生出身贫寒,一应帮衬皆无,所谓的皇亲关系外人兴许不知就里,但江大人一定心知肚明,不然对晚生也不会是一直不冷不热的态度。晚生略有些小聪明,诗书百家上也通些,两榜进士进了翰林院,形貌不算次等,处世还算圆通,所有这一切搁在别人眼里,晚生未免不是女婿的好人选,可在大人您的眼里,这还真不算什么。”
“此话怎讲?”
“但凡举业上出类拔萃的人,大致分为三等。一等是那出身望族,人脉钱财上都实力雄厚的,这等人只要不是自己品行太偏,当然仕途通达。二等是那出身贫寒,自己却有惊世大才,光华夺目的,这等人便是初时不顺,日后也有脱颖而出的机会。三等便是晚生这般,出身不好,才学普通的,此生命途如何,也只靠造化了。这等人一个好去处便是与贵门结亲,得妻族助力,便也勉强能跻身一等。大人见多识广,必定知道晚生这样的人,待庶吉士散馆之后会有什么命运。”
江府丞笑道:“能说出这样的话,说你一句‘奸猾’,你可服气?”
“晚生只恨自己奸猾不足。”
“你一面求娶小女,一面又说自己须得妻族助力才能飞黄腾达,打的是什么主意?”
“大人能将晚生一眼看到底,便是晚生不说,您也能想到。”
“如你所言,你说与不说,都是无济于事。本官认为你奸猾攀附,又怎会如你所愿。”
方敬宽便道:“男女结亲,便是再因倾慕而起,都有考虑到对方的身份。譬如市井百姓喜欢的戏文里,常有丞相小姐抛开门户之见下嫁穷书生的,虽然这小姐不流俗,可若对方是一个乞丐,破衣烂衫脏污恶臭,想必她也不会起意。不慕权贵之人亦有虚荣之心,只是他的虚荣心与世俗的不一样,才显得高洁罢了。所以晚生以为,攀附权贵不是坏事,人人有向好之心,倒不能因此说人卑劣。”
江府丞道:“本官不喜腐儒人人皆知,你到本官跟前侃侃而谈这些话,也算走对了路子,合了本官脾气。只是便你说得有理,本官也还不想将小女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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