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五浑然不记得当晚自己是怎么回到卧房的,许是被丫鬟拉回来的?被母亲劝回来的?或者被父亲骂回来的?她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快要气疯了。
她生平从未见过这样无耻的人。
方敬宽,他怎么能,怎么敢?竟然当着她父母的面,说出那种话来!
她只恨自己当时克制太过,直直瞪了那厮半晌,只吐出一个“滚”字。
本该亲手上去将他狠狠揍一顿!都不能解恨!
更鼓敲过了三更,江五直愣愣坐在床沿上毫无睡意,眼前都是方敬宽在小院和内宅客厅里的言行举止,每个细节都让她感到讨厌。
真的,生平她从没这样讨厌过一个人。
偶然回神时,她看到夏果和秋果小心翼翼站在旁边伺候着,心里烦乱,挥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卧房里只剩了自己时,她望着富丽锦绣的房间发了一会呆,不知怎地突然落下两滴泪来。然后便收不住了,渐渐变成了泉涌之势。可是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掉泪珠子,片刻打湿了衣襟,浸润了袖口。
她知道夏果两个丫头就在外面,轻轻一叫便能进来的,但她不想叫。
因为她知道,此刻便是满院子伺候的人都进来陪着,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惹得她们大惊小怪,让她更烦。她此刻很需要身边有个人陪着,什么也不说,只看着她掉眼泪也好,可是在江府里……必然没有能胜任此职的人。
于是她就想起了尘来。
就是被方敬宽当面捅破的,她“惦记”的那个和尚。
佛光寺不是什么清静之地,里头的出家人好些是肥头大耳的,经常接待她们的那个知客更加讨厌,自她小时候第一回看到就直觉他奸猾。事实上那知客本就是个贪财奸猾的,偏江太太很受用他的奉承,每次都相谈甚欢,于是她陪着母亲去礼佛,抽空就会跑到一边去自行玩耍。
所以碰到给知客送东西的小徒弟了尘,也是难免的了。
那时候她是顽童,了尘也不过十几岁,她滔滔不绝数落知客,了尘便与她辩驳。一来二去的,她对知客的反感少了,反而觉得小和尚很好玩,明明生气她辱骂师尊,还偏要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和她摆道理。于是她故意逗他,每次碰面都要说他师傅的不是,然后带着坏笑看他据理力争。
直到许多年后的现在,想起那个偏要说服她的小和尚,她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桃花香,以及脸上青涩的棱角。
那时候,他多好。
她自己也很好。
“要是咱们都不长大……”江五一边抹眼泪,一边无声说话。和自己说,也和远在城外的此刻大约在梦中的了尘说。
如果不长大,她不用明白家里家外的糟心事,不用和讨厌的人虚与委蛇,高兴就大笑,不高兴就大哭,被惹了也不用忍着,直接上去干仗就是了——虽然,现在也没什么人敢惹她,但这感觉和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一点儿也不一样。
如果不长大,她也不用整日被人鄙夷嫁不出去。小孩子是不用烦恼婚嫁的,而且男女大防什么的,亦没有那么严格,还能和了尘一起说话谈笑呢。
自然,一起谈笑的了尘,也该是不长大的了尘,是会和她争辩对错的了尘,而不是现今这个表面云淡风轻连内心也云淡风轻的所谓高僧。
现在他佛理精深,他已负盛名,他年轻而前途远大,他超凡脱俗一尘不染。
但他不再是她的朋友了。
或许从来都不是,只是她一厢情愿认为他是朋友吧。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可是在今晚,因为他,她要当着父亲母亲的面遭受一个无耻之徒的指责。
她自作孽,少不更事时无意间流露出的对他的欢喜,成了今日被人诟病时最大的把柄。连一个外男都知道了,所以流言,早已不只在家下人等中流传了吧?
她连累了他?
根本不会。
当流言大规模流传开来,她只会是旁人口中的笑柄,以及他佛法精深不动如松的证明。
江五怔怔坐着掉眼泪,脑袋里胡思乱想着,时候久了,便感到腰背僵直酸涩。她于是想起年少时一整夜不睡觉和丫鬟们玩耍的事情,那时候太年轻,玩着玩着天就亮了,不用补眠,吃个早饭继续玩依然精神抖擞。
可现在,她已经没有那种精力了。
也没有那种心力。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倒在床上,把头埋在香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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