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若灵犀

    
    又是一年花朝节，八方来客齐聚秦淮河，只为一睹花神娘子纤萦的风姿。却偏有人逆水而上，沿着青溪一路回溯，来到毗卢寺时，天色才刚刚亮。
    同为寺庙，花神庙与毗卢寺的待遇却差得甚远，花神庙人潮如织，毗卢寺安静得如同深山古刹，只有几个小和尚在石阶前清扫夜里落下的花瓣，间或还有几声鸟鸣。
    昭雅歌带着风笠，背着素琴，面纱遮面，拾级而上时恰好与做完早课的老住持相遇。老住持施了个礼：“阿弥陀佛，昭施主年年都来的这么早，可惜还是有些晚。”
    面纱下的脸微青，昭雅歌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大师是说，他已经到了？”
    住持双手合十：“昭施主往后殿走，便可遇见了。”
    昭雅歌深吸一口气，提步绕过前殿，才过转角，便听到人声潇然悦耳：“阿昭，今年又是你来迟了。”
    透过面纱，那个人影朦胧隐约，只觉清俊挺拔更胜往年，此时正倚在石栏边，一派闲洒，她几乎能想见他脸上嘲哂的笑意。
    两人针锋相对多年，事事都要比个高低出来。因此她几乎是踏月出行，本以为那人不可能比自己更早，谁知道，除了三年前那个人托人带来书信说自己不能前来之外，每次竟都让那人抢了先。
    这简直是出师不利……昭雅歌暗自咬牙，脚步却如旧，娉婷行去，直行到石栏边，隔着面纱，她展颜微笑：“栩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守时，竟比我这地主还抢了先。”
    公子栩的声音似慵懒似调笑：“佳人有约，岂敢不遵。一岁不见，阿昭风采更胜往年，真应了姗姗来迟之语。”
    这个人，又讽刺自己来迟……昭雅歌只觉得齿间发痒，非得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她与公子栩认识至今，已有五个年头，她已经从稚龄少女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当家，虽不知对方底细，但可想而知也不会籍籍无名，唯有牙尖齿利这点从未变过，真是枉费了一副好皮囊！
    如果换成几年前的昭雅歌，早已狠狠地还击回去，然而现在的昭雅歌，却已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躯，她提裙引路，低眉细语：“以往公子来去匆匆，也未曾见过江左风光，这次便邀公子小住几日，也让雅歌略尽地主之谊可好？”
    对方似乎有一瞬惊讶挑眉，却快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等到昭雅歌再想看仔细些，他却已扬眉笑道：“有何不可？我与阿昭相交多年，可终于等到这句话了。”
    昭雅歌不禁心生后悔。她想让他留下来是为了更好的报复，可对方却半点亏都吃不得，答谢的话经他一说，反倒好像是在怪罪她不早些提。
    更可气的是，她一时竟没有办法回击他。只能咬着牙，顿足重重落在石阶上，将未扫的花瓣惊得四散纷飞。
    公子栩却再未出言笑话，只是含着笑意，负手跟在她身后，顺着她踏出的芳径，默默拾阶而行，腰间九歌光华流转，散逸出极为耀眼的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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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寺中沙弥知道二人要来，早已在客室里备好芳茗，将两人引到客室后便告辞了。
    昭雅歌毫不客气地先行进屋，将背上的七弦素琴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琴架上，才将风笠与面纱一一摘下。
    公子栩冲她怡然微笑，笑意深浅，模棱难辨。他的眉眼生得极好，笑起来的时候眼中更像有雾气氤氲，隔着缠绵的眼波，令人难以触及他真正的眼神。斜飞的眉蜿蜒入鬓，脸部的线条无比柔和。温润与清嘉，自矜与亲和，矛盾气质在他身上合二为一，却无可指摘。
    花朝节时余寒犹厉，昭雅歌出发的早，风笠上犹有露水，放置时有些晨露沾上了她的手。她拿出帕子擦拭时，却发现公子栩一直望着她，笑意不辨。
    瞥见他身上毫无露水痕迹，根本就不像是匆忙赶路而来的旅人，昭雅歌不禁忿然道：“你比我先到，身上却无露水，难道你是夜宿于此？”
    公子栩的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阿昭，你忘了世上有内功不成？以前在融雪谷，我记得你的功夫……”
    昭雅歌抬起头，望着他平静地笑，那笑意却止住了公子栩的话语：“我自是不如公子功夫精妙——告诉你也无妨，五年之前，我就已经失了所有内力了。”
    公子栩微微变色，忽振袍袖，瞬间便来到她身边，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径直抵上她的手腕，一探之下才愣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昭雅歌将手抽回，别过脸望向窗外，下颌微敛，轻松道：“是我自己封的，不过大抵再也没有解开的可能了，你知道的，我对自己向来不手软。”
    她自幼练功刻苦，几乎能到自虐的地步，在融雪谷时为试药性，尝遍谷中百草，差点中毒不治，她师父晁诺花了几个昼夜将她救回来，却还是伤了筋脉。为此她内力难敛易散，可她偏偏不愿意落于人后，日夜苦练，终于小有所成。
    琴艺、茶艺与武功，向来为昭雅歌自负，公子栩在几年前与她玩笑时也交手过几次，只是几个过招便知对方功力不浅，如今她竟对自己说，是她自己封了内力，且此生再没有恢复的可能。
    而她若不愿意说出为什么自封内力，他再问也决计不可能得知。
    她明明在笑，却让公子栩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再开口时嗓子竟有些喑哑：“我记得去年你输给我，是因为奏不好那个至高之音而致琴弦崩断……我当时以为是你技艺退步，现在想来，竟是因为你那时已经失了内力，才气息不继？”
    昭雅歌回头瞪了他一眼，轻哼道：“怎么可能，那是因为你占了九歌这等神器的便宜，焦尾虽也是好琴，跟你那九歌一比，却又大大逊色啦。”
    公子栩连连苦笑，知她虽失了内力，却也不愿意让自己因为同情相让——她向来便是这样的性格。
    昭雅歌眨眨眼，素手轻拂，琴上的纱罩被拂落，檀香一阵，露出一把通体澄黑的古琴来，瞬间满室浮华归于沉寂，过往岁月沉淀淡淡尘嚣。
    饶是公子栩见多识广，浸润乐界数年，也不禁微惊：“这把琴……难道是‘忘尘’？”
    “公子好眼力，”昭雅歌啧啧称赞，眼波流转，大为得意，“我可是在古丝绸之路上找到的这张琴，当时还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三十个金铢，才从同行的商队手里将它带回来。”
    忘尘琴也算是绝世名琴，相传为高渐离所制，但几百年之前便因战乱不知所终，原来竟流落到西域丝路上。
    “我以为它已经绝迹于人世，想不到今生还能得见，”公子栩温尔一笑，“阿昭，我却不知道，你为了赢我，费了这么多心思。”
    昭雅歌脸一沉，脱口而出：“谁说是为了赢你？我本就对忘尘神往已久，既然被我寻到，就不会轻易放手。”
    公子栩知道她的脾气，但笑不语。
    昭雅歌瞥见他腰间脉脉流光，正是九歌清笛，不禁又有些怅然：“忘尘虽然珍贵，可是与九歌一比，也算不上什么……你之前一直没有告诉过我，这九歌到底是从何而来？”
    公子栩笑意清朗，面容和畅，眼角眉梢俱蕴风流：“融雪谷通晓天下事，原来竟还有你不知来历之物？”
    “哪有你说的这么神奇……”昭雅歌皱眉，支颌沉思，咬唇道，“不过我也隐约听到过一些风闻，似乎是从北疆传过来的——莫非九歌竟是从大聿得来？”
    公子栩解下九歌，放置于坐榻之侧，漫不经意道：“你的忘尘都可以自大漠来，我的九歌如何就不能来自大聿？”
    昭雅歌抬眼望向他，疑色更深：“我们相识于五年之前，那年年初正是南荧与北聿交战，寻常商贾根本不可能私自往来，江湖人士亦受其阻，民间更是不通音信……可你却年年往返两国之间，甚至还前往北疆寻求九歌笛……世人都说，公子无双，风姿难寻，却无一人得知你姓甚名何，只知你单字为栩，因此称你为公子栩。可你究竟是何人？”
    “不愧是融雪谷弟子，”公子叹息，将九歌重新置于指间，轻抚慢捻，华光流彻，“我们不过见了寥寥数面，你竟能猜到这么多……阿昭，我还是小看你了。”
    昭雅歌不为所动，神色愈冷，眼波流转间寒若冰雪：“你之前告诉我你乃南荧商贾之子，虽游历江湖，每年却有几个月小住金陵，我方才与你相交这些年，若你是北聿之人……我一样不会手下留情。”指风微动，她掌心赫然有银芒交错，抵上公子喉头。
    公子栩神色未变，运力于九歌笛，轻轻一阻她的腕间，轻巧化解她的攻势：“阿昭，你这是何必？我们向来只谈风月乐理，非要扯上国仇家恨么？”
    昭雅歌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语气稍缓下来：“你不明白，我尚在襁褓中时，我父母便因两国交战牺牲在沙场上，是师父救下了我，将我带回融雪谷抚养成人，可是就在前几年，师父也……”她神色微黯，定了定神才续道，“如今始作俑者凌奂帝虽然不在了，可是对大聿的人，我却无法生出半分好感！”
    腕间微暖，公子轻轻握住她的手，温然道：“连年战乱苦的本就是两国百姓，阿昭，你若因上位者之错再迁怒于无辜小民，未免太不公平。”他弯眼，将指间清笛横于唇侧，随意轻吹了一段旋律，竟让昭雅歌混乱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
    “阿昭，”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在她耳畔响起，轻柔温雅，暖意微醺，“你要知道的，我必不瞒你，只是……不是现在。”
    昭雅歌怔怔地望着他，像是被他的声音蛊惑了心智：“那是何时？”
    公子栩轻轻笑起来，他长得本就极为俊朗清嘉，这一笑几乎敛尽三月风华，连向来对容貌不甚在意的昭雅歌都感到一阵心跳。晃晃手中的清笛，他的笑意又多了一份狡黠：“等你赢了我呀。”
    “哈，”昭雅歌不怒反笑，用力挣开他的手，移过素琴，七弦微震，清响悠悠，映着她的眸子仿佛有烈焰灼烧，“那便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