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笙歌渐默,白日的喧嚣散尽,更显出夜的阒静。秦淮河水荡漾着脂粉香,也在这浓墨般的夜色中逐渐睡去。
红(和谐)袖楼头最高处,佳人倚栏红(和谐)袖香。红(和谐)袖楼是秦淮河畔声名最为鼎盛的歌楼,而脂粉最盛处,又要属楼顶的萦香居。
忙碌了一天的纤萦正对着镜台卸妆,冷不丁听到檐角处风铃叮当,绣帘半卷,一个人影悄然潜入室内。
对来人的夜半到访已经不以为奇,纤萦不紧不慢地出声:“小雅,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躲了。”
“阿萦……”昭雅歌腆着笑脸,试图接近好友,却被花魁闪身躲过。纤萦捂着鼻子指着她:“你居然去喝酒了……一身的酒味,快快去洗个澡吧!”
昭雅歌被她强行推进浴桶中,扑腾几下,方才安静下来。纤萦拿棉巾替她擦洗头发,一面疑惑道:“我记得你自五年前起就再没碰过酒,怎么今天又破了戒?”
她不提还好,一提昭雅歌又激动起来,她抬头望向好友,眸中未熄的火光又熊熊燃烧,声音竟是难得的咬牙切齿:“阿萦,你去替我查下那个人吧!”
纤萦微愣,转瞬就明白过来,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看昭雅歌的样子,她就明白她一定是又输给了那个人,也难怪她心中烦闷,竟又碰了多年不沾的酒来消愁。
只是,那个人……
纤萦沉吟了片刻,喃喃道:“公子无双,风姿难寻?小雅,我多年之前就查过他的来历,可那时便一无所获,如今再继续追查,只怕也很难有可用的信息。”
“怎么会呢!”昭雅歌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摇着她的肩追问,“阿萦,你可是融雪谷中掌管信息往来的护法,这世间哪里还有能瞒过你的人事?”
纤萦任她晃了一阵,才回答道:“开始我也不信,又派了好些人去追查,可是只能查到聿国境内,再往后便断了一切线索……”她摇着头,语意叹息,“而且到了后来,对方似乎还觉察到暗影使的存在,我只能将那些人都撤了回来。”
昭雅歌的酒意醒了大半,闻言睁大了眼睛,讶异道:“竟真如此吗……那他的身份,只怕比你我想的更复杂。说不定……是北聿皇族……”
纤萦梳理她发丝的手一顿,随即轻巧掩饰过去,言笑晏晏:“你莫多心了,北聿皇族向来人丁稀落,而且都年事已高,如他这般年纪,难道他是北聿敬熹帝不成?我看多半也是江湖中人,才不受两国战事影响。”
昭雅歌眼中的光芒黯了下去,咬唇沉思,似乎很是迟疑。
纤萦见她自顾沉思,笑道:“你别光顾着发愣,也与我说说今日的比试如何?”
昭雅歌“啊”了一声,怒道:“我来找你,可不是让你提我的伤心事的!”
纤萦掩唇:“这么说,公子算是发挥了正常水平?”
昭雅歌趴在浴桶边上,有气无力地回答:“岂止是正常水平,简直是超常,超常!我本以为,天下曲子没有我记不得,学不会的,可他那首曲子,偏生我从未听过,曲调也晦涩蹇难,我的曲子被他轻易化解,可他的曲子……我奏了一半,却无论如何再弹不下去。”
纤萦露出神往的表情,叹道:“我以前只在诗文中读过‘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方敢信此诗并不完全是溢美。”
昭雅歌竟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低声说:“后来我才问他此曲叫什么,他说是他新近所作,还未来得及命名。之后,他见我神色不豫,便让我来取名。你看……”她咬牙愤恨道,“他这摆明了是在羞辱我嘛!”
纤萦笑不可抑,全然不顾昭雅歌黑着的脸色:“我倒不觉得,以公子的才华,何至于连首歌名都取不出来?以我多年混迹风月场的经验看,”容颜绝世的花魁微微一笑,“他是真心想让你来为这首曲子命名的。”
昭雅歌恨恨地拍击了一下水面,绵绵水波层层漾开:“他也有真心?阿萦,你是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几乎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奚落我的机会。”
纤萦缓缓梳理着她光滑可鉴的长发,久久才叹了口气,柔声道:“这些年,小雅,你没有察觉,这么些年,你除了我,唯一亲近的朋友,或者说,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也只有他了么?”
昭雅歌俯在浴桶边,闻言不禁愣住,长久没有出声。
纤萦缓缓道:“融雪谷久不曾出世,偶尔与俗世接触也只有进谷求医的人,非富即贵。所幸谷主向来开明,不禁门下弟子行走人世,但是这些年来,小雅你过的开心吗?”
昭雅歌抬头看着她,纤萦的脸隔着朦胧的水汽,也带上了几分迷惘。
“你以谷中晁师父留给你的巨资买下晚晴阁,只为保护那些与你一样,因战乱颠沛流离的少女,如今她们的确过的很快乐,然而身为晚晴阁的主人,却很少会有人问你这个问题吧。”纤萦苦笑,抬手抚上昭雅歌的耳鬓,“而小雅,大概你也一直以为,只要足够强大,便能足够开心。”
昭雅歌咬唇,缓缓摇头:“阿萦,我早就不这么想了。”
“那便好,”纤萦叹口气,“这么些年,我也算陪你最久的人,平素你总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大掌柜,每年难得表露几次情绪,大概便要数见他的时候最多了。”
“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经历了这么多明面上虚与委蛇的事,才知道旧年知交最是难得,想必他也是一样,所以才年年守着诺,赶到金陵来。”纤萦握着昭雅歌的手,殷殷笑着,“其实这个道理,小雅你又何尝不明白,你舍不下的,怕是只有面子吧。”
“阿萦,”昭雅歌无可奈何地叹气,“你一向聪明,又何必说破呢。”
纤萦摇摇头:“他虽然身份神秘,这几年对你未必无心。行走世间,谁还没有些秘密,若他愿意说给你听,你便也为自己想想吧。这世间千金易得,真心却最是难求。”
昭雅歌的脸竟有些红,又有些羞愤的神色,难得连语气都变得吞吐起来:“阿萦……你别胡说!我与他向来不两立,好吧……最多只有旧交之谊,哪里像你说的那般……不知羞耻?”
纤萦扑哧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你不是说,”昭雅歌脸色微红,“我该为自己想想了吗?我以为你说的是……”
纤萦莞尔微笑,随口轻哼起江南小调来:“我要说什么?我自然说的是——莫倚倾城貌,嫁娶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啦!”
昭雅歌羞不可抑,作势要去打她,可是心中竟也不是全然的恼怒。
三月惠风和畅,繁花开处皆成景。她其实也还是记得,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景象的。
那时她不过是融雪谷初出谷的弟子,他亦只是江湖上籍籍无名的游侠,因缘际会,相识在望江楼上。那首高山流水奏罢,少年与少女相视微笑,初见即如久别重逢,即便两人谁都不愿亲口承认,但心中到底还是爱惜对方的才华,才定下了每年这个时节,在金陵斗乐的约定。
这么多年,纵使谁都不曾说起,心中却还是有这段往事的留存,还是有彼此的存在吧。
笑闹过一阵之后,昭雅歌轻轻阖眸,低声仿若自言自语:“正好这几个月,他留在金陵。你且再容我仔细想想,若是我想通了,自会与他说清楚。”
“你说得对,阿萦,”沐浴一新的女子在临去前,回眸向好友微微一笑,“我们的确已经不年轻了。”
夜色静谧,星河如练。点点星光如飞舞的萤火,从天之尽头逶迤而来。昭雅歌身姿轻盈,借风之势踮足施力,凌空而起,衣袂翻卷,御风远去。
纤萦站在红(和谐)袖楼头,目送昭雅歌轻鸿般消失在夜色里,嘴角的笑意却一点点消隐下去,眉宇间笼上了一层轻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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