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生在闹别扭。
万和宁知道。
李德生并未有什么反常行为,他像是忘了那日两人的争吵,神态自然地一会儿叫万和宁给他拿书,一会儿又要茶,没有一点不适。
但是万和宁就是知道,李德生在闹别扭。
七年的朝夕相处,虽不能做对方肚里的蛔虫,但若觉不出李德生的情绪波动,万和宁定是白活了两辈子。
“和宁,茶凉了。”李德生斜倚在床上,捧着本《治国经略》头都不抬。
就是这样,若是没闹别扭,李德生能把头都埋进书里?万和宁心中喟叹,移步上前换下凉茶,略在李德生身边站了站,对方却好似看书入了迷,一丝反应也无。
万和宁不晓得是什么滋味,跟李德生晓明厉害么,李德生未必不懂这些,只是理智知道什么事对的,而情感过不去而已。
万和宁垂下眼眸,退到一边,也取了本杂记,胡乱翻着。
正当万和宁百无聊赖地读着“传言极北之地有仙人府邸,大雪皑皑,尝有猎户听闻仙音袅袅”之时,吴贵发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在李德生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李德生便放下书,对万和宁说道:“和宁,你去园子里采几枝桃花来可好?”
万和宁一愣,旋即放下杂记,眼神复杂地说了声:“好。”
桃花娇媚妖娆,却有失端庄,自然不会种植在太后居住的延寿宫附近。宫里最好的桃花,在铜雀阁附近,离延寿宫有一刻钟的距离。
万和宁提着篮子走在宫道上,心如明镜,这是李德生在支开她。
说来好笑得很,从前是她与李德生支开吴贵发,今日居然倒了过来。
万和宁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柄。
她好惶恐。
她从来都是自信的。万和宁相信只要她还留着自己的脑袋,只要她还有自己的思想,在什么困境她都能活得好。
她敢冲出冷宫,以一个小宫女的身份利用宫里炙手可热的娘娘,也敢生死一线,以命相搏,但是近日在暖阳下,她却觉得浑身僵冷,忍不住发颤。
她所做的一切冒险,都基于一个无比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属于统治阶级的二殿下,李德生,相信她。
万和宁闭了闭眼睛,停下脚步。
若是没有李德生,她万和宁便是天纵奇才,也只是一个炮灰而已。而她那隐约的控制欲和深藏的骄傲,如今看来只是一个笑话。
万和宁这边大受打击,而吴贵发已悄悄地领了孙能进门回话。
孙能听二殿下问了,忙细细地把去孙太傅府上的事情娓娓道来。
孙能自己家的糟心事自是不提,只说到孙太傅叫孙能进书房,先把他一顿吓,说得他讷讷不能言,这才端了茶杯,冷笑道:“二殿下也是好本事,知道老夫跟赵家不对付,只是他如今依附太后,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他伙同赵太后挖了个坑给老夫跳呢?”
孙能继承了孙家奸猾的基因,听了孙太傅的话,也隐约知道二殿下的意图,而孙太傅说出这话来,便是露了合作的口风,当即回道:“太傅消息灵通,自是知道自二殿下入延寿宫以来,一连七年,都不曾见过当今圣上。赵太后明晃晃地妄图将二殿下控制,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孙太傅嗤笑一声,道:“你倒是敢说,也不怕赵太后知道绞了你的舌头!”
孙能嘿嘿一笑:“下官所言句句属实,见了谁都这么说。”
“得了”,孙太傅见不得孙能的张狂样子,不耐烦地说道:“想叫老夫给二殿下打先锋,此事也可,你回吧。”
孙能没想到孙太傅这么好说话,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只好顺着孙太傅的话告退了。
如今在跟李德生回复时,话里便带出了些疑惑。
李德生勾起唇角,说道:“你以为孙太傅开善堂的?你是我心腹,往后还要靠你奔走,我便与你说说。你说如今,我能给孙太傅什么呢?”
孙能看着李德生的袍角,低声回道:“奴才斗胆,如今孙太傅确实从殿下这里得不到什么。”
“是啊,可是他为什么愿意理会我们?”李德生不等孙能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好
似自嘲一般:“不过是像人家放印子钱,想日后算账罢了,他跟赵太后无甚区别。”
孙能理清思绪,心中忐忑,道:“如此二殿下与孙太傅合作,岂不是与虎谋皮?”
李德生抚掌笑道:“是!便是与虎谋皮,饮鸩止渴!只是做得好了,焉知不是以毒攻毒,驱虎吞狼呢?”
孙能心中大震,心悦诚服地像这个比自己小了一轮的小主子跪下,道:“奴才但凭殿下吩咐。”
李德生心中满意,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递过去一张纸,道:“自然有事要你做,这些时日,你将这些东西散出去。”
孙能接过来粗略一扫,面色微变,心一横将纸收到怀里,咬牙道:“奴才必不辱使命!”
李德生亲自伸手扶起孙能,郑重托付:“此事至关重要,切切记住了。过会叫吴贵发支些银子给你,若是不够尽管说,只一个,这事一定办好了!”
孙能心知他在二殿下眼里的位置,就由这次差事决定了,当下狠狠点头,沉声说道:“奴才必不负殿下所托!”
孙能提了银子走了没多久,万和宁便提着篮子回来了。篮子里是几枝颇为雅致的桃花,开得灿烂,称得万和宁提篮子的手也细嫩了几分,看得李德生有些失神。
万和宁微微福了一福,道:“殿下。”
李德生急忙走下堂来,将将扶住万和宁俯下的身子,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
万和宁笑了笑,将篮子放在桌上,道:“没规矩了这么多年,也要慢慢改了才是,免得给殿下惹麻烦。”
李德生明明跟万和宁堵着气,却怕万和宁难做,只好在心里赌气,如今万和宁这样一副作态,也晓得自己的心思大概是被她知道了,不由有些羞恼,面上也带了出来,恨恨说道:“你就气我吧!”
“我哪敢。”万和宁拿出一支桃花插到瓶里:“二殿下如今脾气见涨,我可不敢摸虎须。”
“你不敢谁敢?”李德生回头要瞪万和宁,却见对方戏谑的眼神,口中的话也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哼哼:“你做的那叫什么事……”
“我只是一个宫女。”万和宁放下桃花,笑容苦涩:“我能怎么办呢,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那日的话只是冲动,你别放在心上。”
“晚了!”李德生拉过万和宁,将下巴抵在她头上,说道:“晚了,我放在心上了,你看着,我说道做到,只有你我,再没有旁人。”
万和宁柔顺地倚在李德生胸口,语气凄楚,心情却平静无波:“这不可能。”
李德生低声说道:“我已有办法了,你不要忧心。”
万和宁咬唇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今日你叫我出去,便是要安排这事么?”
“也算是”,李德生看着万和宁难得软弱的样子,几乎就要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然而他还是险险打住,含糊说道:“此事我已有安排了,你不必管。”
万和宁失望李德生不肯说实话,但仍是点点头,不再纠缠。
李德生见万和宁神色恹恹的,好看的眉眼耷拉着,像被夺了骨头的小奶狗,看得他心里痒痒的,伸手将掐下一截桃枝,斜插在万和宁发间,迎着万和宁疑问的眼神,笑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万和宁没有从李德生嘴里掏出话来正郁闷,又被这个小屁孩一阵调戏,怒从中来,恶从胆边生,一把把桃花扯下摔进李德生怀里,瞪了他一眼,骂了句:“登徒子!”,便扭身跑了。
而万和宁不知道的是,她眉眼含春瞪人的样子,根本没有一点凶狠的感觉,反倒是像小儿女含羞带怯的别扭,格外诱人。
李德生喜滋滋地将那支桃花握在手里,找了个甜白瓷的花瓶装了,将这个略有些残了的桃花插瓶放在书桌上,才拿起《治国经略》摇头晃脑地读起来。
而今日的朝堂上,苏太傅慷慨陈词:“臣曾听闻,二殿下自出襁褓,便未曾得见天颜,先是被钟妃幽禁冷宫,而后又遭太后娘娘名为保护实则软禁在延寿宫。今日还身重奇毒,染上天花,所幸二殿下得圣上庇佑,大难不死。臣请求陛下,将二殿下挪出延寿宫,出宫建府!”
赵国舅一听到孙太傅提二殿下就知不好,听到最后,他已是大惊失色,连忙反驳:“陛下,孙太傅信口雌黄,不足为信!”
孙太傅冷笑道:“本官敢在大殿说出这话来,就是确有此事证据充足。”
郑国公的独孙被赵国舅外孙失手打死,虽然凶手已经伏法,也抹不去郑国公的恨意,此时他逮住机会就落井下石:“赵国舅如此激动,难道不是欲盖弥彰?”
赵国舅被两面夹击,他本就不是能力出众之人,口舌上也逊于众人不少,只能脸色涨红着骂道:“含血喷人!”
郑国公并不去理会赵国舅,转身向大殿之上的男人拜道:“孙太傅言之有理,臣复议。”
孙太傅的学生遍布朝堂,郑国公老牌世家,树大根深,片刻之后便陆续有人站出来复议,竟是大半个朝堂都轰然说道:“臣复议。”
站在大殿之上的皇帝目光沉沉地看着异口同声的大臣们,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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