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李德生从未谋面的亲爹,武兴帝李永朔。只见他抬脚跨进正殿,高大的身躯遮挡了从背后涌进的阳光,在众人山呼万岁中语气冷冽地说道:
“怎么?太后竟是不欢迎朕么?”
赵太后震惊之下才失口喊出那样的话,此时也是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怎么会?皇帝过来哀家自是高兴。”
武兴帝并未答话,在赵太后身边主位坐下,扫了堂下跪着的众人,把目光放在穿着暗青长袍的李德生身上,沉声说道:“你就是朕的儿子?”
李德生即使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堂上之人有如实质的目光,他心如擂鼓,微抬起头,带着三分孺慕五分恐惧,朗声说道:“是,儿臣李德生。”
武兴帝轻哼一声,道:“李德生?朕怎么不记得给你取过名字?”
李德生的面色青白交加,他仿若不可置信般直直看向武兴帝,似乎要在武兴帝脸上找出半分柔情,只是他的努力徒劳而已。武兴帝面容冷峻,眼神沉静,没有嘲讽但也没有任何爱护之意,仿佛他说出口的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事实。
李德生颓然低首,眼眶微红,颤声说道:“这是娘亲给的名字,皇上政事繁忙,顾不得这等小节。”
这句话说完,不仅仅是万和宁,连赵太后都不敢呼吸。
万和宁心中焦急,她已是不知为何事情会发展到这步田地,但李德生这话说得都是怨怒,任哪一个皇帝都不乐意听见。被武兴帝得知李德生心存怨言,虽不至于叫李德生即刻去死,但跟从前一样冷落在一旁不闻不问,大有可能。
万和宁从未有过向这般痛恨自己宫女身份的时候,若是稍稍有一些地位,哪怕是赵青宜吧,她也敢插上一句话叫李德生喘口气,只是此刻她只能避在一旁,任冷汗打湿背脊。
武兴帝瞧着连身体都有些抖索的李德生,勾起嘴角,说道:“你倒是胆大。”
李德生咬唇,表情倔强,虽是跪着,背脊的弧度却满是韧劲,他的声音里像是含了万般情绪:“儿臣不敢。”
赵太后捏紧了帕子,看着父子两人不算和谐的互动,见李德生已经快要哭出声来,忍不住轻呼:“皇帝!”
武兴帝这才从李德生身上移开目光,眯着眼睛看向赵太后,说道:“太后有何指教?”
赵太后胸口一滞,这个养子从来不给自己留半分颜面,总是这么漫不经心,惹人厌烦。她按下心中不耐,温和笑道:“皇帝龙威甚重,别吓了孩子。”
“呵”,武兴帝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破天荒露出一个不甚明朗的笑,说道:“太后说笑了。”
赵太后更觉得心里堵得慌了,什么叫说笑!谁跟你说笑!她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深吸一口气,慈爱地看向李德生:“皇帝让德生起吧,跪了这么许久,一头汗。”
武兴帝抬手,从善如流:“既是太后说了,便都起身吧。”
武兴帝发话,一屋子跪着的都跟着李德生的动作站起身。赵太后满意地看着李德生起身后默默立在自己身边,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对着武兴帝的笑也带了几分真心:“皇帝今日来所谓何事?”
武兴帝一甩袖子,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说道:“也无甚大事,只是来接李德生去景阳宫,出宫开府前便叫他住在那里,免得半大的小子窝在后宫惊了庶母。”
赵太后知道武兴帝今日来者不善,却不知他竟用这随意的语气说起李德生的去处,一时拿不准武兴帝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她沉吟片刻,神色凄苦道:“这怎么使得?这孩子自小同哀家相依为命,如今要搬出去,岂不是要剜哀家的心头肉么!”
这个养子向来阴险狡诈,从不会无的放矢,不论怎么说,定要留下李德生!
武兴帝凉凉的话打断了赵太后的思绪:“太后说笑了,朕也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太后的心头肉不也还好好的么?若是太后的心头肉另有他人,怕是赵国舅不答应。”
赵太后没料到武兴帝竟是如此强硬,她觉得近年赵家虽日渐式微,却也轮不到一个庶子指手画脚。赵太后一时气急,竟是撕下了哀痛的面具,厉声说道:“皇帝!你数年来对德生视而不见,如今哀家好好地把他养大了,你就来横插一手,也不问德生的意思么!”
武兴帝冷笑一声,眼神轻飘飘投向缩在一边装鹌鹑的李德生,意有所指地说道:“德生的意思?呵。好端端地病了一场,太后倒是说说,您好好养大的德生,是什么意思呢?”
赵太后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盯着武兴帝,却在对方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他知道!知道李德生的病是他下了毒!若是李德生知道了的话……
赵太后慌忙将目光投向李德生,看见李德生纯良的脸,心中微定。
至少此刻李德生还毫无所知。
赵太后不甘心地咬牙,硬邦邦地说道:“既是皇帝坚持,那就叫德生搬去景阳宫吧。”
武兴帝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也不废话,轻轻颔首,起身说道:“如此朕便告退了。”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脚来,像是想起什么,朝李德胜问道:“你有个宫女,叫万和宁?”
虽是疑问的语气,但话里却饱含确定。
李德生汗毛倒立,眼光不敢乱瞟,低声应道:“是。”见武兴帝不答话,明显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只好硬着头皮简略说道:“自儿臣幼时便在身边此后,很是得力。”
“哦?”武兴帝颇感兴趣地环视大殿:“是哪个?出来朕瞧瞧。”
万和宁只觉得自己今日像是坐了过山车,糊里糊涂又提心吊胆,听闻武兴帝提起自己,便赶忙出列,福身答道:“奴婢在。”
武兴帝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女,宫女服制也掩饰不了她婀娜的身段,乌黑柔亮的头发垂在身侧,像上好的锦缎。武兴帝感兴趣地眯起眼睛,声音低沉:“抬起头来。”
这兴趣太明显,在场众人都感受到了武兴帝语气里的意味。
李德生又惊又怕地看向武兴帝,赵太后捏起一块点心细细瞧着上面的花纹。
而万和宁只是柔顺地抬起头,把目光放在了武兴帝胸前的团龙上。
武兴帝凝视良久,万和宁确实有着上好的皮相,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翦水秋瞳盈盈闪光。
只是不是她。
武兴帝的兴趣只是凝了那么一瞬,便消散无踪。
世间红颜万般妩媚,比起她,全都是枯骨而已。
武兴帝的面色又恢复了平日的冷肃,随口说道:“好好伺候你主子。”说罢,不等万和宁谢恩,便大踏步走出了延寿宫。
殿内一片寂静。
武兴帝的离去并未带走延寿宫内诡异的氛围,反而让宫室里愈加尴尬。
李德生明知自己现如今应当与赵太后凑做一堆诉说祖孙情深,可是武兴帝看向万和宁的那个眼神打乱了他的方寸,叫他心神不宁。他想看万和宁,又不能在延寿宫放肆。
万和宁立在吴贵发身后,心里也是砰砰乱跳。她的头脑已是不复清明,为何孙太傅提出要李德生离开延寿宫?为何武兴帝突然来见李德生?武兴帝最后那个眼神,到底什么?这些疑问太过繁杂,万和宁心中忐忑不甘,万事不由己,这种失控的感觉叫她坐立难安。
到底李德生还是按下万般思绪,朝赵太后走了两步,讷讷地喊道:“祖母。”
赵太后拿不准李德生有没有怀疑,听闻李德生呼唤,伸手在他手上拍了两下,叹息着说道:“我苦命的德生啊。”
李德生垂着头,不知所措地握着赵太后的手,问道:“那孙儿就要搬出去了?”
赵太后又叹息一声,带着三分试探看着李德生的眼睛说:“都怪哀家,叫你生了恁场大病,若不是如此,怎么会……”
赵太后话没说完就被李德生带着哭腔的话语打断:“不!若不是祖母,德生早就死在冷宫无人问津了!旁人怎会知晓祖母对德生的好!”
赵太后猛地被李德生扑了个着,只好伸手搂住李德生,轻声安慰。
万和宁正冷眼瞧祖孙两人表演,却觉得一道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回首一看,果然是赵青宜怒目相向。见万和宁回头,赵青宜还瞪了她一眼,扬起下巴转脸不看她。
万和宁有些说不出话,难为赵家能养出这么天真率性的女孩,还敢往宫里送,也不怕祖坟填不下这么多冤魂。
赵太后看不见下面两个女孩的互动,轻轻拍着李德生的后背,等李德生平静下来,才眉间带着愁绪笑道:“德生不必忧心,只是迁宫罢了,往后只要德生还记得哀家,哀家便心满意足了。”
李德生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地说道:“我往后,定会日日来延寿宫请安,不叫旁人得意!”
赵太后满意地抚了抚李德生的头发,就是这般略有心思,却一心向着延寿宫的样子,才讨人喜欢。
这辈子她栽在李家男人身上两次,难不成还要栽第三次么?
赵太后温声打发了依依不舍的李德生,也懒得跟万和宁一个小丫头为难,挥退了明显有话要说的赵青宜,靠在椅背上,志得意满地思量这赵家的将来。
而偏殿内,李德生也挥退了众人,一巴掌拍在墙上,将万和宁禁锢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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