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生出来的想法让虞沧澜不由一阵好笑, 他再自不量力也不会觉着能如此轻而易举就杀了玄光阴,只是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招会给玄光阴带来如此大的伤害。
就在此刻,玄光阴似乎感受到了他方才的杀意, 自面纱下射来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
虞沧澜心里一跳,感知到了一种悬于生死一线的危机感。
这种危机感稍纵即逝,玄光阴的态度又恢复成了昔日的漠然。
这人当真是从刀刃上走过来的,有着野兽般警敏的直觉, 他方才只是暴露了一瞬的杀意就被毫无遗漏地捕捉到了。
虞沧澜想了想,双剑化剑为扇,虚虚实实中映出两把粉色扇子的影子, 疗愈之光曝照在玄光阴的身上,回雪飘摇助他恢复伤势。
回雪飘摇是七秀的基础治疗技能,也就是传说中的“小扇子扇呀扇呀”,他原本也是打算在玄光阴身上试验试验, 没想到却还挺好用, 于是又顺手给他挂了翔舞, 慢慢恢复状态。
玄光阴因伤痛而略显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 他定心内视,竟然发现从苏醒以来就缠绵在骨髓之中的沉疴居然有了几分微弱的好转。
虞沧澜看他:“老前辈当真是因我这一击才变成这样?我不信。”
玄光阴:“……”
玄光阴透过面纱抬头看他,忽然拉开黑色外衣, 露出白皙健硕的胸膛,侧腰线条流畅, 没入阴影之中, 充满禁欲系的情.色意味。
虞沧澜:“……”
虞沧澜红了脸:“前辈!请自重!”
玄光阴指了指自己腰腹, 腹肌上一条红色疤痕高高凸起,狰狞可怖。
玄光阴:“你击中了我的旧伤。”
虞沧澜:“……”
我就知道!虞沧澜恨恨咬牙,却又忍不住去看玄光阴腰身上的蟒蛇似的伤疤。
他皮肤很白,腰肢劲瘦有力,旧伤却狰狞可怕,不知道是不是拜他那一击所赐,疤痕像是要裂开,表面透着一阵惊心怵目的红。
虞沧澜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玄光阴摇了摇头:“不记得了,从我苏醒过来就一直落在身上。”
虞沧澜:“也不记得是谁做了是么?”
玄光阴又是摇头。
虞沧澜沉默,伸手在上面摸了摸,指尖触碰的身体冰冰冷冷,伤口凹凸不平,十分扎手。
玄光阴忽然开口:“你方才想要为你爹报仇。”
虞沧澜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是,你别看我跟你日日嬉皮笑脸,我可一直记着我爹的仇。”
“你没有动手。”
“嗯,”虞沧澜语气十分轻松,三分自嘲,“我知道我杀不了你,我有自知之明,沧州府的废物少主。”
玄光阴忽然抓住虞沧澜的手腕:“你不是。”
虞沧澜挑眉看他:“我只是客气一下,你真当我这么以为的?”
玄光阴直言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哦?”虞沧澜显出几分好奇,“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杀你?”
“其一,若我反击,虞府半数人丧命,我尚有要事,不会束手就擒,你顾及他们性命。”玄光阴仿佛在说第三者的事情,语气平静而又冷淡。
“明面上摆着的,谁都看得明白,”虞沧澜笑着说,“不过我娘亲就不这么想,在她眼里,除了我,旁人性命都不重要,她自己的性命也不重要。但她顾及虞氏,若是倾尽虞氏之力与你拼个鱼死网破,虞氏元气大损,注定没落,即便能杀了你为爹报仇,她也会觉着愧对我爹,死不瞑目。更何况,我们未必能顺利杀得了你。这几日,前来暗杀你的人不少,你不傻,知道是谁派去的,还放走他们,我该向你道一句多谢。”
玄光阴沉默不语。
虞沧澜撑着下巴,笑着看他:“说说看,还有第二个什么理由。”
玄光阴:“其二,如你当初与我所言,天下已无他法改变你经脉狭曲的体质,你想在我身上寻得出路,”他摇了摇头,再次拒绝,“我帮不了你。”
虞沧澜脸沉了下来,撇撇嘴:“谁稀罕要你帮我。还有第三吗?我期待你能说出个让我改变对你老年痴呆患者印象的理由。”
玄光阴:“第三,你至今仍是怀疑当年虞隐之死,我并未骗你,他亏欠于我,”他声音冰冷,带了几分寒峰雪山般的傲慢,“我不屑滥杀无辜,只是有些事情我记不得了,若我记得,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次换虞沧澜沉默了,他微微垂眸,再抬头时仍旧是笑意盈盈:“第四?”
玄光阴轻笑出声:“你舍不得杀我。”
虞沧澜:“…………”
歪?你说什么?
虞沧澜瞬间无语。
玄光阴:“方才你的杀意只出现一瞬,很快就烟消云散。”他补了一句,“你舍不得杀我,你对我有一种亲切感,一如我对你。我们应当认得,可我忘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想起来。我希望你也能……”他透过面纱的视线滚烫,“早日想起来。”
“我可没老年痴呆,”虞沧澜毫不客气地说,“我的记忆可是囫囵完全的,没缺一丁半点。”
玄光阴也不说话,将衣服拢上,遮住了腰侧狰狞的伤口:“嗯。”
虞沧澜脑子里还回荡着玄光阴那句“你舍不得杀我”,脸上感觉有些热烫,他“啪”的一声把剑砸在桌面上。
玄光阴瞥了一眼那两把朴实无华的剑,想起方才虞沧澜为自己治疗:“你修医道?”
“嗯?”虞沧澜低头看了一把双剑,又将它拿了起来放在一侧凳子上,不知道该怎么跟玄光阴解释,“稍微懂一点。”
“其实,你不必向我求解经脉之症,”玄光阴细细回味体内滋味,那股绵柔真气贯通经脉,让人异常舒适,而且他行疗愈的真气与往常医修不同,有碰撞生命本源真气的感觉,是最早的大道之术,他沉声道,“若是专修此道,道境可期。”
虞沧澜一怔,经他提点,好似迷茫前路之中忽然现出一点光亮。
之前玩剑三的时候,他一直玩的冰心,很少玩奶秀,倒不是因为玩得不好,只是比起追在人屁股后面跟着奶,更喜欢一个剑破一只黄鸡的快感,倏忽了他还有医道一路可走。
医道的确没其他各道那样具有更为直观的境界对比,说白了就是装逼的境界不太够看,四州大陆少有人行医道之路,但医道修者寥落的根本却不是由此而来,而是以医入道太难,比之寻常道者更讲究天分。
那是真正的老祖宗给饭吃才能修得来的。
在医道中有一说法叫“本源真气”是万物生发之灵所逸散的真气,能活死人,肉白骨,也是医修一道穷其一生追求的至高境界。
修真四州之中的澜州府府尊便是万人之上的医修大能,其他三州府府尊因各项事宜或有口角,明里暗里斗上一斗,却从来不敢得罪这位澜州府的这位医修大能。
这确实是条可以考虑的路。
可是……
一想到自己是个玩了五年雷电法王的老冰心,虞沧澜不甘心地问:“除了意外戳中旧伤以外,你感觉我方才那一击怎么样?”
他双眸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期望,玄光阴垂下眸子,不去看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别出心裁。”
虞沧澜:“……”
这是个什么形容!
你刚才不是话很多吗?怎么就像是被戳中开关了一样又开始惜字如金了?!
虞沧澜追问:“什么叫别出心裁?”
玄光阴沉默,房间充斥着一股子“不必多说”的气氛,虞沧澜恨得牙痒痒,伸手在之前甩了剑破虚空的地方戳了一下,玄光阴没什么反应,任由他胡闹,忽然被戳中了什么地方,他抓住虞沧澜的手,气息稍显粗重,沉声道:“别闹。”
见他这样,虞沧澜乐了,又戳了两下,玄光阴气息沉重,问道:“你没学过穴位?”
他虽然没上过正经学,但穴位还是学过的,不然怎么修炼那些功法,不懂玄光阴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虞沧澜疑惑地看着他:“你打算教我什么东西了?”
玄光阴抓住虞沧澜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穴位:“这是关元穴,益肾助阳。”
虞沧澜:“…………”
虞沧澜一脸吃了屎的表情,赶紧将手收了回来,末了还嫌弃地在玄光阴的黑衣服上擦了擦,竖着根手指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玄光阴:“……”
外头的小调停了,换成另外一首,你侬我侬,月光更显昏沉旖旎,虞沧澜心中气恼,想春桃最近是不是少女怀春,尽唱些情郎相会的靡靡之音。
一时之间无人讲话,虞沧澜咳了咳,问道:“听说你今日来玉瓯楼找我了?”
“嗯,”玄光阴问,“镇魂珠呢?”
“那不叫镇魂珠,”虞沧澜给他解释了今天在书楼所看到的内容,撇去虞牙的事情不谈,只说,“所以你弄错了,我打算找个能工巧匠,打出一对双剑来。”
“不行。”玄光阴急道。
“为什么不行?”
“那是镇魂珠。”
“不是镇魂珠。”
“是。”
“不是。”
玄光阴不再应声,周身蒙着一层冷漠。
虞沧澜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找镇魂珠?”
“那里似乎封存着什么。”玄光阴模棱两可地说。
“你记起来了?”虞沧澜定定看他,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很想掀开玄光阴的斗笠,看看玄光阴到底是什么表情,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玄光阴又是沉默,虞沧澜试探地问:“为什么不让权叔看你的病?”
“我没有病。”玄光阴坦然地露出手腕,让虞沧澜试探,他摸了上去,脉象跳动有序,他仿佛能听见玄光阴胸膛中有力的心跳。方才虞沧澜用回雪飘摇的时候,察觉到玄光阴体内除了一股沉疴之外,的确没有其他异状。
玄光阴低声道:“我现在这样,是因为缺少一魂一魄。”
“原来你知道病因。那一魂一魄是怎么少的?”
“从我醒来就少了。”
“你之前就说你醒来,你昏睡了很久?”
“不记得了。”
虞沧澜真想摔桌子,妈哒,每次问一半就不记得了,感觉像是针对性失忆,在拿他寻开心!
虞沧澜眨眨眼:“我能……看看你面纱下的样子吗?”
“为什么想看?”
“只是好奇。”虞沧澜道。
“我……很丑。”玄光阴眼神闪烁,扣住斗笠的手指在烛光下映出惨白的颜色,他不给虞沧澜一点窥伺的机会,“会吓到你。”
“野史上说你很好看,”虞沧澜不信,“是四州才俊之中容貌最出色的,你是哪个州的人?沧州,宛州,阳州还是澜州?”
“不记得,我也不知道什么野史。”玄光阴避开虞沧澜的目光,冷冷道,“这颗镇魂珠你收好,别打造成兵器。”
虞沧澜依然不解,但这提醒他了,他包里两百块小铁还等着跟醉月玄晶合二为一呢。
在虞沧澜的注视中,玄光阴幽幽一叹,几多无可奈何:“请你相信我。”
玄光阴的示软让虞沧澜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在修真界呼风唤雨多年的老前辈居然会用这样低声下气的语气同他说话。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有些嫉妒玄光阴口中一直说的那位长得同他像的故人,他该是很得玄光阴的宠爱,说是溺爱想必都不为过。
想到这里,他似乎有些萎靡不振,稍微缓了缓才振作精神,问道:“你打算如何取回来那颗镇魂珠?”
“天魔琴,”玄光□□,“它迟早会被弹响。”
虞沧澜已经懒得问天魔琴什么时候会响了,他道:“只有天魔琴,妙琴怕是不会轻易来找你。”
昏沉灯光下,少年英朗的眉峰微微一蹙,道:“有个东西我怀疑很久了……你说,妓院后院里那些牡丹,全都是靠尸体里残留的精气滋养成活的,为什么来来往往的修者全都没有发现。即便是前来查探魔修的御魔者也只是将其铲掉带走,没有多做调查?当真如御魔司少主林辉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些沾染了魔气的普通牡丹吗?”
他看向玄光阴,期待玄光阴会有什么反应,但黑衣修者站在灯光下,依然如平时一样,动也不动,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
玄光阴:“说下去。”
虞沧澜又道:“那些牡丹肯定有问题。”
玄光阴站了起来:“我去取回来。”
虞沧澜再次无语,可能高手就是这么直来直往,毫无顾忌。
虞沧澜留住玄光阴:“你放心,我留了个心眼,明日应当会有人把牡丹花枝送到府上。到时候,你看看能不能从牡丹花上找到点魔气的蛛丝马迹,我们顺蔓摸瓜,抓它个大的!”
说话时,虞沧澜的双眸锃光瓦亮。
***
时值午夜,万籁俱寂。
突然,一声尖锐的惊叫撕裂了昏沉沉的夜色,虞府半数人都被这声惨叫给吓醒了。
虞沧澜正睡得迷糊,一下子惊坐起来,外头跟闹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哄哄乱乱,嘈嘈杂杂。
春桃进屋把烛灯点了,上前给虞沧澜披衣服:“少主,你在这儿待会儿,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印象里,虞府还没闹出过这种大事,虞沧澜起来穿鞋,神色凝重:“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一出门,他院里的几个仆人都散着头发,披着衣服,提着灯笼在院子里面面相觑,春桃唤住一个妇人,问道:“怎么回事?”
那妇人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她后知后觉,才看到屋檐阴影下站着虞沧澜,一住口,压低了声音指摘春桃,“怎么惊动了少主?夜寒风大,还不快把少主请回去。”
春桃也是委屈:“少主想来看看怎么回事,好久没闹出这种事情了。”
虽然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但虞沧澜看她们谨小慎微的表情能猜个大概,他把大氅拢得更紧,走到妇人身边,柔声道:“霞婆,遣人去看了吗?”
“遣了。”妇人欲言又止。这妇人是看着虞沧澜从小长到大的,名叫霞婆,虽不是虞沧澜的乳娘,也待他跟待亲儿子一样,真心实意得好,眼下既怕他忧心受怕,又怕他夜寒受凉,想随便找点理由哄他回去休息,只是看虞沧澜眼神清透明亮,混不似以前那样胆小怕事,想起这几日府内流传虞少主玲珑心思开了窍,准备担起虞府的天,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少主身体……”
虞沧澜懂她心思,不愿让院子里的人跟着担心与为难,便道:“那我听霞婆的话,回屋等消息。”顿了顿,他看了春桃一眼,春桃懂事,立马明白过来,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一颗丹药递给霞婆。
虞沧澜笑着说:“待会儿有什么消息,麻烦过来跟我说一声。”
以前的虞沧澜避事,从来不让这些侍从给他汇报府里的大小事情,他如果不说一句,恐怕这些人会像以前一样让他在屋里睡个安稳觉。
霞婆收好丹药,应了一声,望向虞沧澜背影的瞳眸中一片柔软。
孩子真的长大了。
虞沧澜进屋后,没窝回床上,让春桃把灯点亮,取了从玉瓯楼拿回来的书继续看了起来,书上是四洲大陆各色牡丹灵植的介绍,数百种看过去,还是没能找到众里寻她后院那一种。
这玩意还挺神秘,竟是在玉瓯楼内也罕有记载。
大约一刻钟后,响起敲门声,春桃去应门,霞婆身上蒙了一层雪,脸色苍白,像是在雪中站了一段时间。虞沧澜瞥了一眼,门外院子里还站着个穿着弟子服的侍从,脸被阴影挡着,看不太清楚,似乎在发抖。其余人也远远近近地站着,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虞沧澜将书卷放下,道:“霞婆请进。”
“哎。”霞婆拍干净身上的雪,接过春桃递给她的帕子把脸擦了,琢磨着这件事情要怎么解决才能不惊动虞沧澜,暂时将事情压下去。可在她开口之前,虞沧澜抢先道:“霞婆请屋外那位弟子进来吧,深夜传话辛苦了。”
霞婆一怔,刚想拒绝,便见虞沧澜拍着她的手,笑容温和却不容拒绝。
她叹息一声,道:“他不过是个外门弟子,入不得少主的房门。他所传达的内容由我转达便是。方才……”她细细看虞沧澜的表情,道,“巡卫弟子巡视太康池的时候,发现了……一具尸体。”
虞沧澜一惊:“尸体?谁的尸体?”
“是……有弟子说,是阮府送菜的下人。”霞婆不敢谎报。
“什么?”虞沧澜更是吃惊,“他的尸体怎么会在我们府里?”
“还在查,少主莫急。”霞婆生怕他担心因为此事和阮府再生出纠缠,当初少主对阮清渠的用心他们都是明眼看着的,他非良人,少主能如此果断地断掉缘分是好事,可如今,诸事牵扯,藕断丝连,徒生变故。她想了想,道,“夫人说这件事情她会查清楚,少主不必忧心,夜深了,还是去休息吧,明日起来又该头痛了。”
虞沧澜沉思一二,越想越觉着不放心,他站起来,道:“尸体死状如何?能看出来是怎么死的吗?娘亲现在正在那边?阮氏那儿有人通知了吗?只是一具尸体不会闹得这么大吧?我去看看。”
“少主……”春桃不放心地看着虞沧澜。
虞沧澜自行拿过大氅披上,大步向门外走,霞婆和春桃跟在身后,几人一同前去太康池。
太康池是虞府三个内院池塘之一,偏近西门,在虞氏众多外门弟子休憩的棠棣院中,四周假山嶙峋,地方不大。虞沧澜远远地站在前往棠棣院的回廊上就看到小院里面灯火通明,声音嘈杂,隐约有真气漫出,好像正有两股极强的力量在扭劲较量。
霞婆见状,想前去通知,被虞沧澜按下,他摇了摇头,说:“不宜因我分神。”
走到院落中一看,地上横着一具尸体,半截身体还泡在水里,露在外头那半截硬得像是块棺材板。
他手腕上系着一节锁链,一直连接到水里,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正蹲在尸体旁边,按住锁链,锁链因真气而震荡发出丁铃当啷的清脆声响。
水池中泛起一圈又一圈波纹,层层向外扩散,没入水中的锁链却纹丝不动。
他认得那位老者,是常年跟在他娘亲身边的高阶修者,修为已臻玄?湃?兀?土??钦庑┥僦骷?硕嫉帽瞎П暇吹亟幸簧?氨病
怡夫人站在一旁,长发略略挽起,披着火红色的大氅,眉眼没有描画,比平日更显清秀单薄。她紧紧皱眉,担忧地看着池中的锁链。在她身后,还有三个修者在伺机而动。
老者忽然暴喝一声,水面震动得更加厉害,“咔”的一声脆响,锁链应声而断,接口处在阴冷的灯光下弹跳了几下,带出淋漓的鲜血。
虞沧澜看着好奇,走了过去,怡夫人没料到他会来此,眉头蹙紧,让修者拦住虞沧澜的去路,隔开在数十步之外。
怡夫人快步走过去,忧心道:“风寒露重,你怎么大半夜跑来这儿?”她一瞪春桃,怒道,“春桃,你就是这么服侍少主的?”
“夫人……”春桃咬着唇有些委屈,少主一向一意孤行,他们也没办法呀。
虞沧澜忙道:“别怪春桃,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可不能当个死人。”
“什么死不死的,说什么胡话。”怡夫人神色一急,道,“快呸出去。”
虞沧澜笑着偏头呸了一声,挽住怡夫人的胳膊,撒着娇道:“娘亲,死的那人真是阮氏的送菜工?”
“还需得进一步辨认清楚。”怡夫人眼神淡淡,只忧心虞沧澜旧情复发。
尸体被彻底拉出水面,稀疏的头发被拨到一旁,露出一张惨青的脸,五官被水泡得有些腐烂,但仍能依稀辨认出生前身份。
一位虞氏弟子提灯上前,让灯光打在尸体脸上,仔细辨认片刻,道:“夫人,的确是阮氏的送菜工,阮财。”
怡夫人冷冷道:“阮氏真是阴魂不散,竟将一个下人的尸体抛在我们虞府池塘,叫人恶心。”
“夫人。”先前断掉锁链的修者看了虞沧澜一眼,低声对怡夫人说,“借一步说话。”他照惯例将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瞒住虞沧澜。
“娘亲,”虞沧澜叫住怡夫人,态度坚决,“可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孩儿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怡夫人犹豫片刻,冲修者道:“直说便是。”
“锁链之下似乎连着什么,要不要拉上来看看?”修者低声道。
虞沧澜怔住,怡夫人拉住虞沧澜的手:“澜儿决定。”
“能不能估计出来下面是什么?”虞沧澜问话。
“不能。”修者摇了摇头,话锋一转,“但是能推测,河下之物是魔物,有魔气。”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虞沧澜,那是一个颇有境界的修者,双眸之中射出的光芒似有泰山压顶般赫赫威仪,他在等虞沧澜一个决定。
被那股威压压得头皮发麻,虞沧澜尽量无视,斟酌片刻,道:“十五年前,府尊闭关前做下决议,沧州府一切与魔修有关事宜尽数交给御魔司处理。这里既然有魔气,那就留待御魔司处置。娘亲,让弟子取了宵禁令去御魔司通知御魔使来处理吧。”
怡夫人笑得满意,爱怜地替虞沧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柔声道:“就按儿子的意思。”
“老楚,”怡夫人低声吩咐,“你带其他三位修者将池子先围起来,不得泄露一丝半点魔气。”
“是,夫人。”
“那这具尸体怎么办?”怡夫人望向虞沧澜,眼里带着满满的期待与一丝丝暗藏的担忧,她不希望虞沧澜再因阮氏而乱了阵脚,她有意提及,“他可是阮氏的人,虽然只是下人,仍顶着阮氏的名字。若是要阮清渠知道……”
“娘亲,怎么处理这具尸体跟他是不是阮氏的人有什么关系?”虞沧澜一脸疑惑地看着怡夫人,“难道他是阮氏的人就可以不用交给御魔司处理了?”
“澜儿的意思是?”怡夫人寻求一个更准确的回答。
虞沧澜笑着说:“当然是放在这儿,等着御魔司的人来后一起决断。”
“不用通知阮氏?”
“通不通知也当由御魔使决定。”
“那好,”怡夫人见他一步一步处理得都万分妥当,不由喜上眉梢,“都按澜儿的意思办!来人,让后厨准备一桌暖身的酒菜来,在一旁亭子周围挂上挡风帘子,多搬几盆火盆,我与少主就在这儿等着御魔使到来。”
大半夜的,虞府折腾起来,按照怡夫人的要求,摆了一桌糕点小宴。四面漏风的小凉亭周围挂着遮风挡寒的帘子,边角都压着光滑圆润的大理石,小暖炉熏着,活像是在摆什么讲究门脸的赏月筵席。
可惜今夜,乌云蔽日,星光全无。
十步之遥外的池畔被高阶修者划下的禁入线,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放在原处,沉在湖底的锁链也分寸未动。
春桃在外面守着,帘子里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怡夫人握着虞沧澜的手,生怕他受一点冻,柔声道:“儿子这个主意拿得极好。”
“我只是直觉应该这么处理,但其中一些门道还需要娘亲给我提点提点。”虞沧澜谦虚地说,一双眼睛带着少年人少有的通透。
怡夫人笑得更加温柔,她亲手给虞沧澜倒了杯暖身的药酒,里面混杂了茯苓、齐归、皿河等珍贵药材,各个都是难寻的珍宝:“澜儿不知,当年阮氏凭借聚灵丹揽获丹修第一名门之称,依仗聚灵丹招揽的门客多达三千,可与如今的虞氏齐名,两氏常常一争高下。如今,阮氏没落至此,却是在阮三通疯癫之前。”
怡夫人抿了一口清酒,回忆起往事时神色沉重:“阮清渠的父亲阮三通当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修者,毁掉阮氏不是因为他走火入魔,而是因为遭了府尊的忌惮。他当初一意孤行要救下一个魔修,沾染了魔修一道,不顾府尊严令禁止与魔修多有往来,被府尊连下三道警告令。府尊发妻是被魔修杀害的,连带腹中孩儿一起,死状凄惨,娘亲都不忍心再提起,他恨魔修入骨。现如今,在他闭关之时,事关魔修的一切事情全由御魔司的人做主。换句话说,府尊只相信他亲自挑选的御魔司,即便是虞氏,也不得僭越。”
“原来如此……”虞沧澜确实不知道这段过去,只知道御魔司是专司沧州府魔修相关事宜的,他会让一切尽量保持原封不动,专等御魔司到来,只是觉着这具尸体来得蹊跷。
任谁看了都觉着奇哉怪也,阮府离他们虞府又不近,一个普通的送菜下人的尸体却落在他们虞府的池塘,傻子都能看出来不是栽赃就是陷害,旨在再挑起两家事端,十有八九是冲着他来的。
表面圈套那么明显,暗地里必然还有一个圈套,他估摸着,圈套就放在水底的魔气上。
鬼知道那底下坠着什么,没准是一具连着一具的活尸,他们虞氏怎么着都是在冒险,犯不着在不是自家该管的地方上冒险。
放那儿不管就是了,给该管的人管。
这么处理最简单。
怡夫人又道:“因此,今日澜儿的表现正正好,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娘亲欣慰。但是……”她爱恋地抚摸着虞沧澜的脸颊,纤长的手指非常温暖,“最让娘亲欣慰的是,你是真的看开了,也放下了。你这孩子,从小看着软弱不愿管事,但比谁都重感情,阮清渠便是如此,娘亲真后悔让你与他多有往来。可若想要做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就须得铁石心肠,不能轻易显露自己的感情,更不能让感情凌驾于抉择。待你能将感情抛开,冷眼看待所有,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够再欺你,负你。那时你才是真的长大了。”
虞沧澜望着怡夫人,她淡色的瞳眸之中闪过一丝落寞,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心酸往事。
有些事情说得轻而易举,但做起来却重逾千斤。他的娘亲,当年火一样的性格,刀锋一样锐利的行事作风,却在岁月磨难之中渐渐被磨平了所有棱角,摒弃无畏的情感,成了如今这般铁石心肠的样子。
若他爹还活着……他娘大概不会如此吧?
“还有一事,”怡夫人有意识地一扫周围,透过薄纱,满院弟子的影子模模糊糊,都像是在夜色里张牙舞爪的鬼,怡夫人冷冷一笑,“能不惊动虞氏众高手将尸体投放到池塘里的,定是内鬼。我原以为这些年来,将其他人安插在府中的眼线拔除得差不多了,就连府尊的眼线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倒没料到还有藏匿如此之深的。澜儿应当注意。”
“孩儿明白。”虞沧澜认真点头。
母子俩又絮絮说了些冷暖的闲话,有弟子来禀报,说御魔司派人过来了。没多久,有人在帘外向他们行礼招呼:“在下御魔司少司主林辉,拜见怡夫人与虞少主。”
侍从挑开帘子,虞沧澜跟在怡夫人身后走了出来,悄悄打量站在眼前的人。
那人身高七尺,相貌堂堂,一身体面皂色官袍,眉眼间满是凛然气魄。
虞沧澜想起那日在众里寻她见过的几位御魔司的人,也是如此磊落气质。吃公家饭的似乎都站得格外有底气。
这个御魔司少主林辉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出身寒门,却年少有为,十五岁拔擢入白鹭书院修行,与沈、阮、林三氏族少主有同修之谊。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已然到了元?湃?兀??俏涣杏??敬问祝?巴疚蘖俊
林辉察觉到虞沧澜打量的目光,回以微微一笑,这一笑落在那张刚正的脸上柔化了几分严肃,让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易于亲近的气质,虞沧澜礼貌地回之一笑,林辉愣了下,目光胶着在虞沧澜脸上,直到怡夫人说话才收敛了发怔的目光。
“林少司主,”怡夫人缓步走出亭子,指了指池边的尸体,道,“事关魔修,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捞上来后就放在那边等着少司主带人前来。”
夜色昏暗,虞沧澜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跟在林辉身后,他仔细一看,心头咯噔一跳,脸就沉了下来,这人不就是他托付弄一节牡丹花枝出来给他的赵安吗?
赵安和虞沧澜对视上,冲他眨了眨眼,让他放心,虞沧澜也眨了眨眼,偷偷对他竖了拇指。
赵安眯着眼笑了起来。
林辉带人走到池边,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石头放在尸体旁边,只见一串魔气源源不断地被石头吸了进去,那块本就黑得墨似的石头变得更加黑沉,透着一股诡异的色泽。
端起石头仔细看了片刻,林辉站了起来,又走到池边蹲下,摇晃了下坠在池底的锁链,脸色倏然变得沉重。
他回身对怡夫人说:“请怡夫人与虞少主退后,其他人也请站离一丈开外。”
怡夫人颔首,一挥手,众弟子向后退去。
林辉将袖子挽了上来,露出半截手臂,抓住锁链,咬着牙略一用力,手臂上青筋暴起,猛地低吼一声,将锁链拉了上来。
锁链像是被连根拔起的大树,连接着池底一大块污泥,在夜色之中甩出弧度,泥巴一样的东西四散开来,泼洒得满地都是,落地之处砸出一个个坑坑洼洼的痕迹。
“少司主,我来帮你!“跟在林辉身后的赵安忙上前,拔出灵剑,口中念咒,以自己为中心,画出一个半径一丈的圆,结出禁制。
那些东西落地之后又化作飞箭从地上弹射起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禁制内部,落下血痕,鲜血从击打的地方流淌下来,滴成血泊。
一个个血影从出现血泊中站了起来,虞沧澜倒吸一口凉气,看得胃里一阵翻滚。
这些玩意不知道是什么化作的,没有明显的形状,边缘处像是沸腾的血液一样翻滚着。
林辉抽出灵剑,在禁制之中封锁住血影,只他们二人与十几个血影纠缠,颇有些捉襟见肘。
虞沧澜不放心地问:“娘亲,要帮他们吗?”
“无妨。”怡夫人并不着急,站在一旁端手看着,目光紧盯住林辉,道,“澜儿看见林辉腰间挂着的那把剑了吗?”
“看见了。”虞沧澜初时见林辉那把剑还觉着奇怪,那把剑极短,和匕首大小差不多,由玉打造,通体碧绿莹透,与其说是一把剑,不如说是一把剑形装饰品,但真说是装饰品却又显得大而碍事了,不像是林辉这样的人会挂在身上的。
怡夫人解释道:“那剑名叫新月,是林辉的秘宝,位列沧州府神器谱第七位,仅在血蛟长.枪之下,有一年排位还超过了血蛟枪。”怡夫人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这柄神器有什么过人之处。”
话音刚落,林辉的手便按在了腰间,手腕轻巧一抖,新月出手。
眼前白影一闪,寒光逼人。
虞沧澜这才发现,原来如玉似的东西不过是新月的剑鞘。
新月,长约半尺,宽不过两指,古朴漆黑如一线狭缝,在举剑横扫时,剑影如月光泼落,又如银河倾泻,硬生生让人生出了剑长足有七尺的错觉。
他原来不是很懂,为什么这样一柄漆黑的短刃铁剑会叫新月,但当林辉挥剑的时候他才明白,新月无愧盛名。
星稀月冷逸银河,万籁无声自啸歌。
只是……
虞沧澜压下心中只欠一分的遗憾。
曾见过玄光阴的那把剑,剑身剔透,剑意精纯,剑气如落雪凛然,再看其他人的剑,总觉着少些纯粹的东西。
他不由问道:“娘亲,玄光阴的那把剑可有名头?”
“你说斩岁?”怡夫人细细思考,玄光阴销声匿迹,斩岁的盛名也随之一并没落,“四州大陆众品剑师品鉴宝剑一看剑身,二看剑气,斩岁暴露在人前的机会不多,即便是玄光阴活跃的那个时代,也鲜少有人仔细品鉴过斩岁。众人只道……”
“什么?”
“那是把杀生的剑。”
“赵安!”林辉突然暴喝一声。
只见,赵安仰面栽倒在地,一道血影从腹部穿透出来,登时鲜血飞溅。
虞沧澜瞪大眼睛。
禁制力量减弱,怡夫人脸色一变,虞府高手从暗处露出行迹 ,挡在虞沧澜与怡夫人两人面前。
众弟子抽出灵剑,严阵以待。
赵安紧咬着牙,死死握住剑柄,嘶吼一声,爆开周身真气,撑起即将倒塌的禁制,将众血尸牢牢困在禁制之中。
虞沧澜不由踏前一步,赵安低吼:“别过来——“
被吼声惊住,虞沧澜脚步一停。
新月横扫,卷起千堆雪,周遭树杈上、墙头上、落在地上的细雪都在暴风的携卷之下飘飞起来,剑影夹杂在雪花之中,林辉怒吼,将所有血影逐一击破!
赵安再也握不住剑柄,倒了下去,他遥遥望着虞沧澜,眼神中有太多想要说的东西,最终化作唇角一抹无奈的苦笑。
虞沧澜不由一怔,眼眶阵阵发热。
禁制彻底张开,血从禁制里淌了出来,鲜红的血和洁白的雪混在一起。
林辉上前,蹲在赵安身边,横抱起赵安的尸体。
一个血影冲突出来,化作一节尖锐的刺,刺向林辉,穿透了林辉的肩膀。
林辉痛呼一声。
就在此时,剑影一闪而过,剑光照空天自碧。
血影发出凄厉尖叫,被击碎在纯粹的剑意之下。
玄光阴收回斩岁,苍白的手藏在黑衣之下。斩岁只留下一点残影,须臾消失不见,好像玄光阴从未亮过剑。
他压了压斗笠,瞥了倚剑苦撑的林辉。
虞沧澜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玄光阴落在他身边,一把揽了他的腰:“你不能待在这里。”
“放开——!”虞沧澜挣扎,可挣不脱,他感觉这个老前辈是不是太放肆了,总是抱着他来来去去,从来不过问他的意思。
他瞪着玄光阴:“我为什么不能待在这里?”
玄光阴抱着他落在一侧房顶上坐下,指向池塘,虞沧澜一看,顿时心惊肉跳,不由攀住了玄光阴的衣襟。
池塘水面上浮着一大片翻着肚皮的鱼。
魔气覆盖了整个池塘,正不断向外扩散。
哪里来的魔修,竟是嚣张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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