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徜徉在在暮春时节的大沽河畔。河水汤汤,一碧如练,却又深不可测。河上白鹭翻飞,帆影点点。靠近岸边的小洲上,芦苇长出了红穗子,红柳枝叶婆娑,不时有水鸡、野鸭出没。
河岸上草木葱茏,花红柳绿,各种野花竞相盛开,五彩斑斓。特别是河堤之上,一片片桃红李白,云蒸霞蔚。一阵熏风吹过,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真如仙界。
漫步河堤,举目四望,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开始感到疑惑,这还是我的家乡?我的大沽河吗?虽说离家十年,家国已经天翻地覆,不敢相认,但这也太完美了,美得让人感觉不真实。
远远看见一个老人在草地上放牧着几只白羊,赶过去打听,才发现原来是同村的长辈官斋叔叔,上前问好。官斋叔说:“回来了?你这都去美国十多年了吧。”
我说:“官斋叔,正好十年。家乡的变化真大呀,瞧瞧这条大沽河,我都不敢认了。”
官斋叔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他问:“见过你爹了?”
我说:“还没呢。我刚下飞机。这不,变化太大,还没找到家门呢。”
官斋叔叔见我还拖着行李箱,就说:“怎么也不叫人去接一下?也罢,反正也到村口了,你沿着河堤往前走五十米,左拐有一道斜坡下去,看见一个村落,你们家住在村子的最后边一排,你父亲也刚来,家里估计还在收拾呢。”
我告别官斋叔,拖着行李箱往前走,官斋叔突然说,孩子,这条河不是大沽河,是忘川。
二
我回头,官斋叔已经不见踪影。忘川?这明明就是大沽河嘛,怎么变成了忘川?我们胶东哪有叫忘川的河?
我正疑惑,却见儿时的女同学颜华沿着河堤走上来,手里还拿着一束黄色的野花。
“嘟囔什么呢?老同学,大作家?”颜华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又惊又喜:“是你,颜华?没想到回家见到的第一个熟人居然是你?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吧。”
颜华:“二十四年零三个月。老同学,据说你在美国混得不错,著作等身,名满天下,可喜可贺呀。”
我苦笑着摇头:“拉倒吧。我写的那些东西,登不得大雅之堂。只有一本《大沽河纪事》还算拿得出手,可惜也没有在国内出版。”
我心里有一丝疑惑,我们俩二十四年没见面了,她居然对我很了解,难道…?
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说道:“你的《大沽河纪事》被收进了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南京大学图书馆也有收藏。我读过并不稀奇。何况你那里面还记载了我被害的往事。”
“对呀,你不是被招远的几个坏小子害死了吗?怎么?那消息是假的?”既然她挑开了话题,我正好解开这个疑惑。
颜华笑而不答,回身指着身后的那条大河说:“你刚才说这条河是大沽河,而官斋叔告诉你说这是忘川,你不想搞明白吗?”
“对,这明明是大沽河,怎么改叫忘川了?江河的名字岂能说改就改?自古以来,朝代可以更替,江河却从不改名。”
“我知道你学富五车,你可知道什么是忘川?”颜华问。
“我当然知道,在民间传说中,人死之后,要经黄泉路,过忘川河,河上有一座奈何桥,桥头有个老婆婆叫孟婆,过桥要喝孟婆汤,忘尽前世,方可转世投胎。这忘川就是黄泉路与冥府之间的一条界河。还传说,忘川河水呈血黄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但是你看这条河,漫江碧透,百舸争流,两岸桃红柳绿,景色美不胜收,这明明是仙界之河,怎么成了冥府之川?”
颜华笑道:“神佛眼里人间即是仙境,鬼魅眼里天堂也是地狱。不打扰你了,回家看你爹吧。”
颜华转身离去,边走边吟出两句诗:“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烟波之中,这才怅然收回目光,沿着斜坡走向村口。却见村口一个桃树下,站着一个本家哥哥,手里还牵着一条黄狗。
“凯哥?”
“回来了?”凯哥放开黄狗,替我拖着行李,领着我回家。边走边说:“你爹让我在这里等你,怕你找不着门呢。”
那条大黄狗嗅了嗅我,欢快地跑着回家报信去了。
“我爹让你来接我?我哥哥和弟弟们呢?”我有些不解。
凯哥看了我一眼,道:“他们在忘川河的彼岸。”
“我家里还有谁?除了我爹?”我感觉有些不妙。
“就你爹一个人,他不是刚来嘛。”凯哥领着我进了家门。我爹和本家的大伯官博正在喝茶,隐隐看见厨房里有几个女孩子在烧菜。
“爹,我回来了。”
父亲很高兴,招呼五伯伯说,“孩子回来了,五哥,你和阿凯都别走,跟孩子说说话,喝一杯。”
我又向五伯伯问好,并打开行李箱,拿出从美国买的礼物,鱼肝油、花旗参等等送给他们。
五伯伯的情绪却并不高,他埋怨父亲说:“我说老六啊,就算十年没见,你想孩子,也不敢把他带过河来呀。这绝地天通的规矩可是执行了几千年了,祖上能为你破了规矩?若这孩子回不去,你老伴咋办?更何况他在美国还有老婆孩子!你呀,真是糊涂!”
父亲解释说:“五哥,我哪里会这么糊涂?是这孩子孝感天地,在我的灵柩前昏死过去。三魂七魄走了一魂,阎君特许不走奈何桥,直接空降此岸,待几日就让他回去的。”
凯哥也说,“我今天到阎君府上找人打听了,阎君府里传出消息说,这个孩子前世是文曲星,文章写得字字清新,笔笔芳韵,可惜现在废了科举,不然肯定会连中三元,独占鳌头。这种人阎君也不愿意得罪,因为他在出版的著作中追述先祖,试图揭开李氏家族的历史渊源,借着李叔仙逝,阎君愿意提供这个机会,让他过来走一遭。”
听凯哥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我想起父亲病重,我回家探亲,因为签证延误,回家时父亲已经去世,我在父亲灵柩前昏死过去的经历。再想到今天一天遇到的人,官斋、颜华、凯哥和五伯,都是前些年去世之人。我知道,这是跟着父亲的幽灵来到了异界。
几个女孩子送上饭菜来,猪头肉拌黄瓜、四喜丸子、清蒸鲤鱼、还有各种新鲜菜蔬,酒是米酒,用粗瓷大碗盛着,黄澄澄的又甜又软,非常好喝。
几个女孩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地忙活,穿的都是民国时候的衣服,我问父亲,“这是谁家的孩子来这里帮忙?”
父亲说:“你爷爷小酒馆里的服务生。”
我很惊讶:“爷爷又开酒馆了?还有雇人?看来生意不错啊。”
五伯笑道:“你爷爷能做什么生意?不过是给乡邻提供一个喝酒聊天的去处罢了。他的服务生也不是花钱雇的,是你奶奶家配送的丫鬟。”
“我奶奶?跟我爷爷住在一起?”
“是啊。明天带你去看看爷爷奶奶。”父亲抽着烟说,“我五岁就死了娘,那年她才二十三岁。我现在八十三了,她还是二十三岁。”
“那么,我爷爷是六十三岁去世的,我奶奶岂不是要比我爷爷年轻很多?”
“是啊。我昨天还去看过他们,我比你爷爷老,你爷爷比你奶奶老,这个地方,没有了时间这个维度,一切都比较麻烦。”
“爹,是不是咱们村去世的人,我在这里都能看见他们?”我惊讶地问。
“只要你想见他们,你都能见到。”凯哥插话说。
父亲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你见他们做什么?你还是要回去的,没听你五伯说过吗?绝地天通是老祖宗定的规矩。老祖宗为何要定这样的规矩,你读过书,应该明白。”
三
“绝地天通”这个词,从五伯伯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开始没在意,现在父亲又一再提起,不能不让我重新检索自己的知识储备。
“绝地天通”这个词始见于《尚书》。《尚书孔氏传》说:“帝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国语》中也记载,相传黄帝时代人神杂居,神可以自由地上天入地,人也可以通过昆仑山上天。后来蚩尤作乱,殃及下民,造成了混乱,黄帝的继承人颛顼对天地秩序进行了大整顿,命令“重”掌管天上诸神事物,“黎”掌管地下民众事务,从此天界和人间分开,诸神不能随意干预人间之事,人也不能跟仙界沟通。
通俗地说,“绝地天通”即:天地相分,人神不扰。这是中国社会政教分离的。
由于先秦文献在传统文化中的崇高地位,“绝地天通”成了传统文化的一个咒语,流传千古,形成了中国社会政教分离的基本格局,这与西方社会宗教盛行,长时期的历史脉络迥然有别。
儒家强调敬鬼神而远之,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说到家,其实都是在强调这个咒语。
“绝地天通”落实到民间社会,便被通俗化、民俗化为忘川、奈何桥和孟婆汤的传说,造成死亡是一单程车,一去不复返。死去的人即是经过轮回再回到人间,对死去的世界也不复记忆。
但任何事情都不会被绝对化,人们探究彼岸世界的努力从来没有停止过。数千年来,巫术、灵媒、堪舆之术在民间的盛行,本土宗教、志怪、玄异、民间故事、传奇文学的流行,则是这种探索的表现。
我的知识谱系是以正统中国儒家文化和现代西方科学精神、哲学思想为经纬的,从三十岁思想开始成熟,就认定世界的本源是物质的,彼岸世界是不可知的、无法证伪的主观想象世界。虽然这种虚构或者说人类的共同想象具有和现实的物质的世界一样重要的意义。
现在,当我从五伯伯和父亲这两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彼岸之人说出“绝地天通”这个古奥名词的时候,我积累半辈子知识谱系的基石开始动摇——彼岸世界真的存在?而我真的可以成为突破“绝地天通”这一诅咒的第一人,自由来往于忘川两岸、阴阳两界的幸运儿?可话又说回来,眼前的这一切,又怎么证明不是我的主观想象、虚构或者说创作呢?正如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究竟谁又能说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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