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风, 无月,亦无星辰,似墨色浓。
屋内被烛火照得亮堂, 一人身着白衣坐在桌案前, 面容带手执狼毫, 却并未下笔。
“奴婢给主子请安。”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向着那人下跪行礼。
“来了?”上首那人姿势未动, 淡淡道, “起来吧,希望你是有所进展。”
“是,”那身影站了起来, 继续道,“奴婢探听到, 四殿下想要把战报给季先生, 以便他在侯夫人诞辰时说书。”
“他把战报给季舜凌?”那人微微蹙眉。
“是。他还说,因为五少爷相信季先生, 所以他也相信。”那身影躬着身道。
闻言, 上首那人将手中的狼毫放下, 却没有出声。
寂静之中,窗外忽地掠过一只鸱?,惊起一连波动。
“我要你拿到那份战报, 然后销毁, 或者替换, 随你怎么样, 总之不要交回沧溟阁。”上首那人突然出声道。
“主子这是……”那身影刚想问何意,却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只得俯身称是。
“不用怕,若是有人怪罪下来,就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顿了顿,他又道,“傅家远此人狡诈,不得不防。”
“是,主子英明,”那身影应着,继而又道,“那除此之外,平日里……”
“平日里,你就做好你的邱姨娘,没有要事别来我这。”声音微冷,暗含警告。
“是,奴婢知道。”邱素兰俯身行礼。
“回去吧。小心着点。”
邱素兰应了一声,站起身的同时抬眸扫了一眼。上首那人眉眼清隽,一袭白衣更是把他衬得有了几分仙气。只可惜,本来常年带笑的嘴角此时却轻抿微绷着,多了冷清,便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了。
退出屋子的那一瞬,疑问再次涌上心头。
一个衣食无忧的侯府少爷,即便是庶子,可所得不薄,本身也天资聪颖,名声响遍京城,更是得皇帝另眼相看。却不知为何,居然做这通敌卖国之事?
不过,这些事也不是她该想的。上头怎么说,她便照做就是。想这些杂七杂八的,还不如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
摇了摇头,她将身形隐在夜色中,快速向自己的院子奔去。
邱素兰走后,沈开言坐在屋中,烛火已经有几盏将要燃尽。他站起身,取出几支新的,将雪白的灯芯放入火苗中,随后熄灭快要见底的蜡烛,换上了新的。
一时间,屋内再次亮堂起来。烛火映着他的面庞,格外清晰。
傅家远可真是好样的。他眸色微沉。
若是云初没有和季舜凌绑在一起,那份战报,他是一定会让邱素兰偷出来再送回沧溟阁的。可是……傅家远偏偏就将他们二人绑在了一起,让他不得不想法子保护云初。
无妨,既然想玩,那他必然奉陪到底。
*
夜色愈发浓稠,傅家远躺在房顶上,手中拿着一个酒壶晃荡。
“四弟倒是悠闲。”一个声音从下头传来。
傅家远没动,只是笑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顿了顿,他眼尾往旁边一扫,似是隔着瓦砾看下头那人一般:“大哥不来赏赏这漫天星子吗?”
只听一阵衣袂飘动,傅岩便站上了房脊,面色淡然:“喝得眼冒金星了?你哪知眼睛瞧见星星了?”
傅家远右手撑着脑袋,左手举着酒壶,身子侧躺,左腿曲起。闻言轻抬了下眼睑,桃花眸中嵌着的几分朦胧醉意便漏了出来,他笑道:“大哥又说笑了。这满天的星辰,大哥瞧不见?”
傅岩没答,坐在了他身旁,看着他手中的酒壶道:“有心事?”
傅家远摇头,笑着又喝了一口:“什么心事?上好的桃花酿,一口下肚,能有什么心事?就算有,也化成灰烬散了去罢。”
“没心事喝什么酒?你又不喜欢喝。”傅岩转头看向茫茫夜色。
“谁说我不喜欢喝了?”傅家远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
“在想西平侯府?”傅岩问道。
傅家远轻笑了一下,却是没答。
“想沈云初?”见他不答,傅岩又问。
傅岩嗟了一声:“谁要想她?”
“那便是了,”傅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那我可得抽空去跟父皇说说,你的婚事得今早定下来。都十七的人了,也改成家了。”
“我不要,”傅家远摇着头,将手中酒壶塞进他怀中,“桃花酿给你,别跟父皇提这事儿,我好不容易才搪塞过去的。”
“你不要?那你要什么?要想沈云初?”傅岩表情依旧淡淡,可言语中却多了几分揶揄,“他是长得不错,可不能因此就成断袖吧?”
“成家有什么好的?像大哥,动不动就领兵打仗去了,留大嫂一人在府中,就连分娩时你都不在身边。煦儿现下将满周岁,大哥你才见过几回?大嫂虽不说,可大哥你自己心里……”
“你又不用领兵打仗。”傅岩打断道。
傅家远垂下眼睑:“可我们这些人,总是不适合成家的……别的不谈,就说一个家,起码得要平定安稳吧。”
傅岩没再开口。
身处皇家,便意味着不可能得到平定安稳。
“如果没有平定安稳,成家有何用?”
“至少,你也需要子嗣,”傅岩说着,“于我们而言,这可能才是成家的理由,而不是你说的那种平定安稳。”顿了顿,他又道,“四弟,你太贪心了。”
“我贪心?”傅家远语气中带上几分嘲讽,“明明是你们跳脱了家的本质,却说我是贪心?”
“你说的也不尽然。虽说我常不在府中,可只要回府,看见你大嫂,便会觉得心神安宁。无论外面再如何腥风血雨,可你知道,总有一个地方是可以休息的。”傅岩说着,常年冷着的面容多了一丝笑意。
“那是因为你和大嫂恰好两情相悦。”傅家远忍不住轻声道。
傅岩瞥了他一眼:“那你又如何得知,自己不会选到一个两情相悦的。”
傅家远没看他,嘟囔着道:“反正不会选到就是了。”
“是啊,毕竟你已经心有所属了,长得好,头脑也聪慧,就看不上别人了。”
傅家远没理会他的调侃——毕竟他说的也没什么错处。
傅岩站起身来,看着他道:“至少先纳个侧妃吧,免得父皇总是惦念着这事儿。”
傅家远静了一瞬,方才半带敷衍地答道:“嗯,回头我去同父皇说一说。”
傅岩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消失在了房顶上。
*
翌日,傅家远刚从床上爬起来,便有宦官来通报说傅玄礼找他。
心中暗自揣测了一番圣意,傅家远有几分摸不准,便匆匆洗漱一番,跟了过去。
“儿臣给父皇请安。”傅家远俯身行礼。
“快,快过来。”傅玄礼笑眯眯道。
傅家远直起身子,眼睛瞟过桌案上堆着的一卷卷画轴,心中咯噔一声,脑壳儿隐隐作痛。
果不其然,只听傅玄礼道:“听你大哥说,你准备纳侧妃了?”
傅家远无法,只得答道:“是。”
“正好,你的府邸也已建好。尽早选好人,之后就搬过去吧。都十七了还住在宫中,不像话。”傅玄礼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画轴向他那边推了推。
“还不是父皇整日留着儿臣?儿臣早就想搬出去了。”
“这不是等着你成亲吗?别??铝耍?辖粞 !备敌?癫荒头车馈
除嫡长子外,文央皇子一般在三岁时便会被封王,十六时娶妻后搬到自己的府邸,而封号也就在此时启用。娶妻之前,虽说已被封王,可规格、称呼等仍是照着皇子来算。
傅家远的封号,是“贤”。
足见傅玄礼对他是何等的重视。
缓缓展开卷轴,傅家远的目光却不怎么在女子面容上停留,而是去关注一旁的家世。
终于,他的手在展开一卷画轴时停了下来。
刘清懿——兵部尚书刘承鑫之女,年芳十四。
目光移到一旁的画像上,一个清秀可人的面容便映入眼帘。
桃花面,柳叶眉。
甚好。
他点了点头,将画轴递给傅玄礼:“刘清懿,父皇觉得如何?”
“不愧是朕的儿子,和朕想的人选一样。”傅玄礼甚是满意。
傅家远笑了笑道:“那是,我和父皇想来心有灵犀。”
“行了,剩下的事你就别管了,回去吧。”傅玄礼赶人一般,似乎巴不得他现在就成亲,赶紧搬出宫去。
傅家远躬身告退。
甫一出门,耳畔便想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哟,四弟啊,这大清早的就来给父皇请安了?也是,住在宫里头就是方便啊。”
“三哥。”傅家远伸手作了一揖,便想绕过他继续走。
“父皇不会是又让你纳妃了吧?”傅子铭道。
“三哥厉害,一猜便猜中了。”傅家远不欲与他多言,想着奉承几句,将他给打发了。
可惜,傅子铭却仍然有寒暄的兴致:“那……瞧你这春风满面的,是选定了?”
“是啊,选定了侧妃,还有不少东西要准备着,就先告辞了。”话毕,他不再理会傅子铭,直接便离开了。
回到景和宫,傅家远唤来侍从,让他们着手开始收拾东西。
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不禁心中纳闷。
他看起来有很春风满面吗?
他明明就是在强颜欢笑好不好……
傅岩这回倒是真把他给坑惨了。若是纳了刘清懿做侧妃,他还怎么半夜去倚红楼呢?还怎么半夜去沐风客栈地下呢?
当然,还有一个……
他还怎么半夜去见沈云初呢?又该怎么面对沈云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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