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北望

23.第二十三章 愿者上钩

    
    宫室里很安静,安静得可以清晰地听到雨滴从屋檐滚落到青砖地面上的破碎声,一扇雕花的木窗开着,从卫青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院子里那颗高大粗壮的柞树的枝叶在夜雨中随风摇摆,柞树枝叶投落到地面上的暗影,张牙舞爪如同鬼魅。
    可惜卫青早就过了会在雨夜被自己的想象吓到的年纪,他有些困倦地垂下头,掩饰着小小打了一个哈欠。下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将近二更的时候卫青才从睡梦中苏醒,起来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听说陛下还没睡,就过来转转,汇报一下之前的工作,顺便请示明天是否回宫,回宫的话,他明天就需要早点起来安排工作。可是他在刘彻这里待了半天,如何抓捕张次公的经过说了,擅自外出和张陀私斗的教训总结了,陛下救他一命的睿智神武夸了,都已经没有什么再可说的,刘彻还是不肯放他走。
    两人一时静默不语,倒也没有觉得尴尬,只是夜里细雨击打树叶的沙沙声太过催眠,身旁的灯盏也没有以往明亮,薄薄的灯火把整个宫室笼罩在一种闲适的暖色中,再加上熏香炉中不知名的暗香萦绕在鼻尖,使得卫青的身体和精神都很放松,他便不由自主地开始犯困。
    “在发呆,还是已经睡着了?”
    耳边传来刘彻的轻笑声,卫青这才从朦朦胧胧的睡意中挣扎着清醒过来,脸上微微一红,“陛下恕罪,臣只是想请示陛下,明日是否回宫?”工作所在,卫青只想从刘彻口里得个准话。
    “不急。”刘彻的回答还是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不急回宫,还是不急给卫青一个答复。
    卫青蹙眉,然而他并不是一个纠结的人,反正什么时候回宫都是陛下说了算,他随时候命就是。只是夜已经很深,他也没必要再在刘彻寝室待下去,于是从坐席上起身,向刘彻躬身告退,“陛下,时间已晚,臣不敢耽误陛下休息,臣先告退。”
    难得身处离宫偏苑没有公务纠缠,雨夜绵长,恰逢浮生半日闲暇,此时气氛又好,这混蛋不想着多陪他待会,只想着逃回去睡觉,没情没趣。刘彻不满地用手指敲敲身前的几案,“等等,怎么感谢朕的救命之恩,你可还没说呢?”
    这个问题虽然看上去正经,其实一点都不正经,卫青现在身上的全部家当都是他给的,连那条命,都早就许给了他效忠,还有什么能拿出来感谢他面对恶盗之时毅然把卫青护在身后的恩情?若说卫青还有什么没有给他的,那可就不正经了。
    两人平时相处,刘彻挑挑撩撩的小动作就没少过,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卫青都选择忽视,假装听不懂,刘彻这次也是习惯性地随口一说,只等着卫青恭恭敬敬地说两句誓死效忠的套话。
    然而卫青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却又急急偏过视线,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地板上,略微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回答:“臣如今所拥有的,都是陛下给的,陛下要臣如何报答,臣谨奉命。”
    呦,这是什么意思?刘彻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卫青,卫青之前拒绝过他,他也安静了一段时间,后来两人混熟了,刘彻摸清了卫青的性子,胆子便又大起来。比起一副皮相,刘彻自然更欣赏卫青的能力,若是他和卫青亲近之后会导致卫青恃宠而骄泯灭才华或者受挫堕落一蹶不振,那么刘彻一定不会去招惹卫青,他敢招惹,就是觉得卫青能够抗下所有应该抗的和不应该抗的。卫青足够坚强,所以刘彻才敢肆无忌惮的为所欲为。
    刘彻的脑子转了十八道弯,却迟迟不说话。卫青低头站着,觉察到刘彻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只觉得刘彻的目光看到哪里,哪个地方就仿佛被火烧到了般滚烫难受。明明是刘彻先来撩拨他的,撩得他动了心,如今却又反过来拿捏着他,不给他个痛快。红晕从脖项蔓延到耳尖,少年在刘彻的沉默中实在熬不住羞耻,最后又气又急地抬起头来,狠狠瞪了刘彻一眼。
    刘彻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在卫青咬牙切齿的怒视中仍然神态悠然,他无辜地耸耸肩膀,“以前你不是不愿吗?”
    “臣不喜男色。”牙缝中挤出来的话硬邦邦的。
    “那现在呢?”刘彻步步紧逼。
    这家伙真是——恶劣无耻到极致了——却也聪明到极致,至少此时此刻,刘彻把他从里到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卫青绝望地自我反思,平生第一次心动,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难搞的混账。
    刘彻靠在身后的凭几上,见卫青实在说不出口,便得意地代替卫青给自己表白:“你喜欢朕。”
    “陛下如此自信?”这般时候,刘彻竟然还把感情当作博弈,非要跟他争个输赢,虽然知道自己已然输定,但是也许是还没有完全摆脱少年心性,也许是刘彻笃定的语气实在气人,卫青还是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
    “当然,反正朕敢说,在你的生命中,一定遇不到比朕更优秀的了。”二十岁的帝王,在情爱中,依然张狂傲慢。
    是了,论身份,他高坐未央宫之巅;论财富,他拥有天下四海;论个人才华,他博古今通六艺,雄才伟略,洞彻人心;就连容貌与气质,都是无可挑剔的俊美优雅。
    于刘彻来说,获得别人的爱慕和忠诚,是日常生活中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傲慢,因为他拥有和他的傲慢相匹敌的地位和魅力。
    “应该也不会有人比朕对你更好。”刘彻狡猾地又加了一句。
    卫青沉默片刻,终究是无可奈何地承认:“是。”
    如果说先动了真情的一方必然先败,那么现在的卫青已经一败涂地,狼狈不堪。他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在刘彻的紧逼下剖开胸膛,给刘彻观赏自己胸膛里那颗滚烫的东西是如何为他情动。
    刘彻的脸上露出胜利者心满意足的微笑,他得寸进尺地冲卫青勾勾手指,“过来。”
    失败者只能按照他的意思走到他的近前,但是卫青的胆子比他预想中的还大,少年单膝跪在刘彻身前的几案上,一手抚上刘彻的肩膀,借着几案高度的优势,低头吻了下去。
    少年长长的眼睫低垂,刘彻看不到卫青眼底的神色,只感觉到对方的吻技太过生涩,几乎是用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就想分开。刘彻一霎间的错愕过后,不禁笑骂了一句“反了你了”,便把人直接拉到怀里,开始教对方怎么亲吻。
    离宫雨夜,更长漏永,非是年少荒唐,只是情根深种。
    没有问刘彻是否也喜欢他,大概是他的最后一点保留。
    夏季凉凉的夜风顺着敞开的窗子吹进来,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趴在锦榻上平复呼吸的卫青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从平阳县乞讨来长安的路上,他睡在一间废弃的民房里,茅屋虽破身后的土墙却也可以抵挡风寒带给他一点温暖,只是睁开眼睛,前方土地上的骷颅头正在和他对视。
    刹那梦醒。
    背后的温暖源消失了一会,刘彻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然后又在被子里靠过来,揽在卫青腰间的手臂更加收紧,若有若无的亲吻落在背上,“做噩梦了?”
    “没,只是迷糊了一会。”卫青缓了片刻,拂开腰间的手臂,起身穿衣。
    刘彻换了一个姿势仰躺在榻上,声音里带着获得满足之后特有的餍足和慵懒,“留下也没事,外面都是朕的人,春陀会处理好的。”
    “还是不麻烦春公公了,”私情不妨碍公事,这是两人都没有说出口的默契协约,“雨后地泞不方便狩猎,这里也没什么事了,陛下明儿回去吧?”
    竟然还没有忘记这个,虽然卫青的公私分明是自己乐于看到的,但是对方毫不留恋地从自己床上下去就走,刘彻还是感觉到一点微妙的不爽,他别有深意地瞥了卫青一眼,“明天回去,你骑得了马?”刘彻可不认为自己在床上如此无能。
    “若是不得不骑,自然也骑得。”忍呗。
    这话说得让人心疼,刘彻收起自己的那点不爽,想了想,“不管明天还下不下雨,咱们都乘车回去,你骖乘就好。”
    车驾五柞宫自然都会备着,以建章监的身份,骖乘也不算奇怪。卫青点头称诺,临走前把开了很久的那扇窗子关好,将夜风阻隔在窗外。
    夜过三更,春陀公公竟然还尽职地侯在门外,看到卫青出来吓了一大跳。旁边在宫室左右警卫的刘彻的心腹侍卫见的多了,若是卫青明早从陛下寝室出来他们都可以熟视无睹,但是半夜出来,他们竟也不敢认定这是有事还是没事,眼神中反而多了几丝好奇地探寻。
    卫青只对春陀公公点点头,“公公辛苦,陛下刚刚睡下,上面有令,明日回宫。”
    “奴婢明白。”春陀是何等机敏之人,马上恢复镇定,拿起身旁的一盏宫灯,给卫青在前面引路,“天黑路湿,我送大人回去。”
    卫青道谢。他的住所和陛下宫室有长廊相连,长廊避雨,只是夜里有风,还是有些雨滴随着夜风飘落到卫青的衣襟上,带来点点凉意。
    卫青的步伐如往常一样稳健快速,然而绕过一个回廊,脱离了其他人的视线,卫青脚下突然一滑,差点摔倒,幸亏春陀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春陀无奈地摇头,轻声喟叹,“你这是……何必逞强……”夜色中的少年,明明连加冠的年纪都还没有到。
    不仅是逞强,还是自寻苦吃。卫青唇角无声地微微上扬,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天意。
    “我啊,在之前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被人抱过……”
    三岁在郑家,生父侍他如仆隶,十一岁回归母家,他已不是可以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娇童,亲人怀抱的温度,一开始便与他相距甚远。
    如果不是童年所遭遇的家庭没有半点温暖,他不至于在刘彻的温情中沦陷;如果他遇到刘彻时的年纪再大一些,他可能已经被生活磨砺的心坚如铁,始终理智地和刘彻保持好距离。
    ——只是现实中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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