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安宁拔出了剑。
艳姝的尸体轰然碎成齑粉,筋肉骨头都化干净了,只有一颗珍珠般大小的珠子没有消失, 安宁目光晃了晃,伸手一挽, 珠子飘到了她的眼前。
她看清楚了, 这是……她被艳姝偷走的内丹。
蚌精一千五百年的内丹, 化到现在还剩下这么多, 可以想见, 鲤鱼精艳姝拥有的万年道行,是文澈从其他地方拿来给她的, 这颗内丹, 对于她来说如同鸡肋, 便弃之不用了。
安宁阖了下眼,将内丹收进掌心,从前她一直想追回,求而不得, 如今却在这种情况下拿了回来……委实可笑可叹。不过这些感慨都似过眼云烟, 她很快睁开了眼睛, 手指一合, 用力将内丹捏成了粉末, 洒在了艳姝死去的位置。
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早已有了比内丹更重要的东西。
艳姝已死, 尘鬼残肢遍地, 有几只活着的也是苟延残喘,离死不远。沙漠夜风吹拂不休,血气很快随风散去。墨色衣袖轻摆,召魂剑的光芒如长鲸吸水,重新收敛,变回了戒指模样。
安宁拿了戒指,低头看了一眼,缓缓放进怀中。
这枚戒指她暂时也没办法戴了。
方才她又用了禁术,原本以为会像之前一样消退,没想到反噬严重,黑气顺着血管窜动,侵染了右手,焦枯的颜色仿佛烙在皮肉里,无法剥离,看起来十分可怖,连着上臂都产生了古怪的纹路。
手在颤抖,她咬了咬唇,左手握住右腕,调息抑制。待了一会,看情况略有好转,便要御空离开,然而脚步又是一滞,她的心头倏地冒出一个声音来……
不行,不能这样去见他,若是在魔界也就罢了,可要去见他,这个样子……很难看吧。
这只手……
她顿住,右手拢进袖子里,用宽大的袖袍遮起来,迟疑了很久,她想出了法子,抽出一方白色的帕子,幻成手套,戴在了右手,白色并不透明,覆在上面刚刚好。
她这才心安了一些。
此地离遥光所在不太远,按照天枢说的,她只飞了半天。仙界的营地被施了法术,隐藏在黄沙里,她找到了入口,降下身形。
大营规模不小,军帐错落有致,门口还有一队守卫,她身上魔族的气息惊扰到了众人,仙兵高喝了一句“来者何人”。
许是不久前才和魔族人交过手,众人十分警惕。安宁也不清楚天枢是怎么和属下说的,因此不知是否要报上名号。所幸里面接应的人来得快,守卫短暂的骚动了一阵子,就让开了。
来人是安宁见过的温琼,两人面对面,都知对方身份底细,温琼就更不必说了,几个月前还曾被魔界逮住关押起来。
再次相见,虽谈不上如何敌对眼红,温琼的态度也决然没有半分恭敬,冷淡与不喜俱在眼底。他说了声“请进”,调头就走。
安宁没说什么。
温琼走得很快,脚步很沉,他撇开眼睛故意不看身后女子,心里一个劲儿在攒火,那把火还越烧越旺。他是遥光手下心腹,天枢遂不瞒他,告之以实情。
这个实情犹如重锤,咣当一下子砸在心口,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温琼至今都想不明白,殿下怎么就和魔界妖女牵连上了,在想想殿下满身的伤都是拜妖女所赐,任谁心里都得窝火。偏偏他还发泄不得,天枢特意叮嘱,要好生招待,直接把人领到殿下所在的地方,他心不甘情不愿的领了命,一路都在担心这妖女又搞出什么幺蛾子,再害殿下一回。
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温琼挠心挠肺,等到了营帐,他僵着身子停下,深吸一口气,对女子道:“就是这里。”
安宁闻言微怔,心跳快了几拍。营帐的门就在眼前,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里面,可她似乎失了些勇气,不敢进去。
温琼瞥了她一眼,内心冷笑了一声,只道“扭捏作态”,嘴上冷言道:“怎么,需要属下替魔主开门掀帘子么?还是魔主变了卦,准备打道回府?”他终是没忍住脾气,话里带了刺,恨不得女子立刻离开才好。
他的意思,安宁听得出来,然而毕竟是自己做错了事,仙界兵将的态度也在预料之中,她没有责怪之意,安静的摇了摇头。
进去之前,她手放在门上,对身边男子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温琼揣着不少嘲讽和怒气,听到这话不由怔了一下,多了些复杂情绪,半晌,他撇了撇嘴,没说话,看女子推门走了进去。
他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身后有人叫他,才移转了身子。
天枢的声音传了来,对他言道:“军中的事情都做完了?”
温琼道:“没有。”
天枢抬了下眉梢,道:“还不快去?”
温琼看了他一眼,耷拉着眼皮,犹豫了一下,泄气的道:“知道将军是要赶属下走,属下走就是了,只不过殿下这里,实在放心不下……”
“不如我就在外面守着……”
天枢愣了一下,一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道:“殿下自有分寸,你在此处算什么。”
天枢好歹也是一方主将,又和遥光有师兄弟的情谊,他的话温琼不敢不听,温琼攥了攥拳头,兀自挣扎了好一番工夫才罢休,垂着头跟着天枢离开了。
门外的对话,安宁都听到了,她不觉得温琼说得有何不妥,一直以来,她确实是那个最大的变数。眼睫抖了抖,她将胸口漫上来的酸楚又咽下去。
军帐里的光线很暗,燃着檀木清幽的香气,她的视线缓缓落在昏暗处。
放轻脚步靠近了,眼泪再一次涌上眼眶,模糊了眼睛。她曾经……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唯独没有这一种。
沙漠干燥,天气并不冷,他沉沉睡着,身上却盖着很厚的绒毯,寒气仿佛在他的面容上结了霜,苍白虚弱。
他像一个脆弱的梦境,一碰就会碎。
心很疼,泪水止不住的落下,几乎淹没他的身影。
她伸出手,轻颤着触碰他的脸庞,那是日夜镂刻在心上的人,是在黑暗里温暖她的人,她记得他的呼吸,曾经那么暖,温热的气息始终包围着她,将她护在臂弯。可是如今,指尖下的皮肤冰凉,没有丝毫温度。
无脸仙君,你冷吗?她眼睫上挂着泪,在心底轻声问他,当所有的酸涩汇聚在一起时,她俯下身去,轻轻拥住他,体温交融,她想用自己身体温暖他。
“无脸仙君,我来了。以后……再也不离开了。”窝在他的颈边,她这般喃喃细语,泪光中有一抹苦涩的笑容。她的唇离他的脸庞很近很近,抬起眼眸望着他,回忆汹涌而来,每一段都是关于他们的。
冰雪消融,寒冰下的岁月被她重新捧到眼前,一千五百年白驹过隙,最重的笔墨、可供回忆的时光,都是他赐予她的。
无脸仙君……你还在原地等我么,如果我回头,还能看到你么?
如果我向你认错,你会不会原谅我?
她不知道,这些彷徨纠缠着她,在脑海里打转,她无从纾解,唯一笃定的是她自己,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离开他了,挚亲挚爱世间只有一人,若失去了他,她会崩溃。
未来的日子,就让她留在他身边,好好赎罪。
抱着他,她闭上眼睛,将一个吻落在他的唇角,那吻既苦且甜,也有一丝久违的暖意生根发芽,静待花开。
*
这一晚,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最放松的时光,她可以放肆的在梦里梦到他,放任自己沉浸在属于他们的记忆里,还可以……拥抱到他,这些都是她从前不敢想的事。
没有了怀疑和仇恨,她离他更近了。
只是她不敢和他一起睡去,他伤得很重,半夜时分,她一次次的睁眼,害怕他身体不妥,害怕下一刻就见不到他了,害怕他看到她时……会不开心,当真越想越恐惧。
黑暗里,她蹙眉望着他,悄悄去探他的脉息。指尖下的脉搏虚弱也平缓,她输送了一点修为,暖了暖他的手。
也许是这丝温暖起了作用,睡梦中,遥光的手指动了动。
安宁一怔,就要起身唤他,忽听一句梦呓在耳边响起,她愣了一下,认真去听,才听清他说的词句,他说的是“父君”。
一瞬间,她的心仿佛被哪里伸来的手揉碎了,天枢说,他的父君要杀他。原来他不是不在意的,甚少提及天帝,不代表不在乎这个人,仙界数万年,天帝抚养他长大,他们一起立于云端俯瞰众生,或许也曾有父子之约。
直至千年前的一役,什么都变了,天帝设了局,引他步入圈套,才有墟山中的决裂。
那时候他一定很疼吧,安宁想着,心尖也跟着疼起来,温柔的抱着他,她努力用所有的一切安慰他,心意渺小,她希望他能感受得到。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路很长,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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