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府花厅。
一回回心理建设, 推倒了重起, 这一次和平王妃面见,赵挚已经能够从容面对。
“当年的事,我全想起来了,你不必再费心隐瞒。”
阳光落在赵挚侧脸,他看着平王妃, 面如止水。
“那又如何?”
平王妃比他还稳, 纤长手指握着小剪, 眼梢弧度晕在盆景花枝绿叶里,有些模糊:“如此杀气腾腾兴师问罪,是想要我的命?也好, 毕竟我现在仍然是‘平王妃’, 不是‘平王太妃’, 杀了也就杀了,水波大不起来。”
赵挚额角似有青筋迸出:“为什么我这个王爷没穿上亲王冠服,你这个太妃没奉印听封,你心里没数?是谁说我今年命数不佳, 诸事不宜的?”
亲王承爵受封不比寻常, 不是自己随便选个日子乐一乐庆一庆就完了, 事关皇室宗亲, 各种大事都要讲规矩, 讲排场, 受印拜庙是重中之重。赵挚这个爵位, 圣旨已下, 位份定了,禄米定了,外面也王爷声喊起来了,但最后一道大礼流程还没过,就不能算圆满。
钦天监选日子也得结合所有,既然外面有了赵挚今天犯太岁,诸事不宜的话,这大礼流程,怎么也得好好斟酌斟酌,要不,过了今年,要不,需得有个什么特殊的大事名头。
左右圣旨已下,板上钉钉的事,不可能有意外,不用太着急。
赵挚的确不急,平王府任何一个人都不急,但始作俑者拿这个来说事,就有些让人不爽了。
平王妃眼角余光不着痕迹扫过去,看到赵挚泛黑的脸,抽动的额角……唇角似有似无的扬了下,似乎在笑,不过仅只片刻,她就压了下去,好像一切都是错觉,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赵挚哼了一声:“行了,想笑就笑吧,我知道你最爱看我吃瘪的样子。”
平王妃一点都不否定:“是啊,在外头那么霸道有血性,什么都敢干,在家如何生气发脾气也只会踹凳掀桌,顶多回几块木头——”她唇角勾出淡淡笑纹,“我看着的确很有趣。”
赵挚眼梢斜过去:“我若真一不小心弄死了你,你怕就不会觉得有趣了。”
“活着有什么意思?”平王妃仍然语气淡淡,“你还是太年轻,我倒觉得,死亡瞬间很有趣。我很好奇我未来会怎么死,若是你亲自下手杀我——会更有趣。”
赵挚捏了捏眉心:“你就不能有那么一回,和我好好说话么?”
平王妃看了他一眼,垂下头,继续修剪手中花枝,声调悠缓:“聪明反被聪明误,多少聪明人到头来,栽在了自己手里?别以为你悍勇睿智,举世无双,现在也年长了,成王爷了,就什么都能想,对什么都能猜,对什么都能随便说。”
她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明讥暗讽,很让人不愉快。
可赵挚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赵挚,遏制住冲动,他有理智,会思考。
其实他也有所发觉,以前年少无知,凭着一股无畏心气,奋勇向前,成就感满满,总觉得所有所得都是自己努力得来,可到了这个年纪,回看以往,自身努力自然有,还非常多,但成就之所以做成,并不只是因为他一个人努力,有很多人在推着他走。
可是当初,他看不到。
平王妃这话似乎是提醒,又故意激怒他。
赵挚顺着往下来:“我不跟你废话,当年那一枕黄粱,是你为保护我灌的,你认不认!”
平王妃手顿了一下,不过也仅只一下,就恢复了,没说话,没任何异常。
到了这种时候,赵挚怎么可能允许她闪躲,继续大声问:“这些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在外头都掺和了什么事,那盐课生意怎么回事,赵忠又是谁,他效忠的主子到底是谁!”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平王府,没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来自赵挚的压力,平王妃从来不当回事,听完这气势万千的吼声,扬眉冷笑:“这般想了解我,早做什么去了?现在来,晚了。”
二人对峙,赵挚气势汹汹,杀气逼人,可眸底并不见多锋利,平王妃冷笑无视,明里暗里带着挑衅嘲讽,气氛相当紧张。
慢慢的,平王妃咂么出味来,今日……怕不会再像以往,朝她想要的方向走了。
气不着赵挚,也激不了,对方不再踹桌子,踹椅子负气离开,怎么办?
平王妃修剪花枝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专注,似乎根本看不到外界有什么人,听不到外界有什么声音。听不到也看不到,自然就不会有任何回应。
干脆装傻,非暴力不合作了。
这一招可真是……
赵挚有心跟她耗,反正比耐心嘛,大不了他在这赖一天!
可平王妃慢腾腾剪完花枝,洗了手,靠在椅子上,竟眼睛微阖,听他说话像听老和尚念经,似乎睡着了!
赵挚的声音语调高亢激昂,怎么也不可能像老和尚,要么,是平王妃真在这种环境中睡着了,要么,是装的。可不管是真还是装,对方疲累的感觉是一样的……
再这样下去,她身体会有损。
没办法,这次面前只能草草结束。
赵挚气得不轻,没有踹椅子,踹桌子,只缓缓站起来,高大身影挡住阳光:“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与虎谋皮,结果可能是你得不到对方的皮,还丢了自己的命。”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平王妃方才睁开眼睛。
岁月无情,她眼角已生纹路,看久了还觉面目可憎,可阳光照进来时,一双清润双眸闪着暗芒,明亮如往昔,让人不由想起,她年轻时,也是明媚芳华,宛若明珠。
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看着窗外,赵挚身影消失的院落,良久,才长长一叹。
……
这边赵挚对着平王妃努力的时候,温元思和祁言也没闲着,去了前相府邸。
陈平康,陈皇后的生父,早已乞了骸骨,现卧病在床,传闻将不久于人世。
官场之上,人走茶凉,再大的功劳,再多的功勋,待权柄不在手中时,热闹便也跟着走了,陈平康久病在床,整个汴梁都知道,以现在赵挚炙手可热,烈火油烹的地位声势,亲自过来不合适,可能判不到多少东西,还会引来外界诸多猜测。
温元思就很合适了。
李老夫人出身世家,生在汴梁,长在汴梁,人脉广阔,温元思年轻,路子没那么宽,又在外做官几年,相比来说比较低调,踏这道门,方便适宜。
再请一个相熟的贵族公子祁言作陪,也是再正常不过。
他人今日过来,目的只有一个,试探。
陈平康的这病,到底病的怎么样了,是将死,还是别有隐情?
这前前后后案子里死的人都同他有关,还事关通敌叛国之人,偷运金银之事,他的存在感很微妙,也很重要。
奉上拜帖,二人一路被门房引路,慢慢走向主院。
院落风格偏板正严肃,和很多官员家一样,摆设也少有大红大绿,多古朴大气,初夏时节,院里连绿植都没有几株,显的……一点也不活泼,没什么生气。
“倒是应景……”祁言凑过来,和温元思小声嘀咕,“这般暮气沉沉,不怕病者看了更糟心?”
温元思:“许也是大家性格不同。”
就像有些人年老,就很不喜欢年轻的小男孩小姑娘在眼前晃,因为嫉妒;而有些人偏就喜欢年轻的小男孩小姑娘在心眼前晃,因为怀念。
只这一点,瞧不出什么。
花厅候了一会儿,又转来个穿着打扮体面的大丫鬟,过来福了身,行了礼:“请两位公子随婢子来。”
这一次,才是去往陈平康房间。
作为主人,陈平康的房间是很大的,除了被珠帘屏风隔开的病卧之榻,外面的空间也很宽敞,温元思立刻就看到了一辆轮椅。
梨花木制地,光滑宽大,车轮高稳,一看就造价不菲,且上面光亮,显示经常被使用。
见他看这个,大丫鬟便低声解释:“大夫说,老爷病的重,没法自己动,却也不应少了外面的行动,让下人们三五不时的推出去走走。”
“应该的,”温元思敛了眉目,声音颇有些伤感,“大家也都在外面盼着陈大人能松鹤长龄,不知大人病的到底怎么样了……”
视线流转间,温元思快速查看了房间里的东西,大都是方便病人使用的,除了轮椅,还有药箱,方便更换的日常用物。
最重要的,房间里有股味道,类似陈腐的,常年不通风的……病人房间才会有的味道,还混着药味,且绝非一时可以伪装出来的,必是久病才会有。
“家中事多,怠慢了,”一位着一身绛色衣裳,打扮庄重的老夫人从里侧转出来,“温公子和祁公子是吧,还请不要见怪。”
这位老夫人一看就知道是谁,陈平康的夫人,陈刘氏。
“夫人哪里的话?我们小辈儿上门叨扰,您都没嫌烦呢,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祁言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实话来讲,他是很多老人家喜欢的那种类型,面皮白净,透着股活泼,还嘴滑会说话。
陈刘氏到他就忍不住微笑。
温元思也道:“ 确是我们失礼。您家中病人,我二人本不该打扰,可我之前听过陈大人一堂课,茅塞顿开,记忆犹新。以前离的远,水方便,现如今调来汴梁,不过来看一眼老大人,打一声招呼,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没关系,你们陈大人最喜欢年轻小辈,爱教育人,如今病在床上起不来,不能像以往一样出门忙碌,知道你们来,只有高兴的,”陈刘氏说着说着,轻叹了一声,“只是如今他病重,人也跟着糊涂了,这说话……大约也没了往日的风采,你们别介意。”
温元思:“不敢。”
说着话,陈刘氏将二人带进房间,越过珠帘,绕过屏风,来到病榻之前。
“夫君——夫君——有年轻人来看你了。”
温元思和祁言直直戳在床前,看着床上躺着的人,慢慢的,转过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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