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验尸格目录

305.磊落

    
    赵挚一席长长的话说完, 太子垂眸看着茶盏, 安静了很久。
    这么多年陵皇子针锋相对,他想过很多,也做了一些事,独独没有想过这个方向——
    他的生母, 可能是被他的养母害死的。
    现皇后姓陈,重修女戒, 提倡女德,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要求更严格,所有要求别人做到的,她会自己先做到,立身相当正, 也从无插手朝政之举,这才得了朝前群臣, 殿外百姓的敬仰爱重。
    然人无完人,太子居于东宫, 常与皇上皇后相处, 离的近,自也知道, 皇后不是没缺点的, 比如偶尔也会起私心, 给自己娘家某些福利什么的, 但在偌大皇宫, 这委实算不得什么大过错。
    陈皇后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真实的,有身份的女人。
    他从没想过怀疑。
    如今听了赵挚一番话,查到的细节,他有些恍惚,或许就是因为别人知道——有瑕疵,才不会引人怀疑。
    一切都是故意为之。
    捏着茶盏的手指收紧,太子有一刻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对生母李皇后没有任何记忆,有的只是墙上挂着的冰冷的画像,父皇和老宫人嘴里的‘可怜人’,多多少少,他也被冠上了‘克母’的名声。
    他有愧疚遗憾,也有不舒服。
    自己的成长路上,女性长辈只有一个,就是养母陈皇后。陈皇后对他要求很严格,从不娇惯,但关切爱怀并不少,比如他小时候,就经常能收到她亲手做的衣服。
    陈皇后没有拦着他的路,没有把他往歪里教,甚至托着他成长,欣慰于他今日的能力成绩。
    人心肉做,他不可能不感激。
    可现在……赵挚查到的消息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所有一切,都有可能是别人苦心孤诣的安排。
    包括那个‘克母’名声,也是故意让他听到,心起涟漪的。
    生在皇家,历经人情世故,太子早就知道,人心不可能单纯,每个人都有私欲,都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为此可能会做出可怕的事。他都理解,不管出了什么事,按国律法典总不会错,但这一桩……由不得他心底不波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生母拼去一条命生下他,他当感恩,也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生死之事最由不得人,他娘也不想的,但凡有希望,但凡能坚持,哪个母亲会愿意抛弃新生孩儿赴死?他起哪怕一分怨忿之心,都是不应该。
    养母二十年如一日照顾他,关怀他,养育之恩深如海。就算这所有态度都是装的,所有行为都隐藏着其它的目的,陈皇后的确与他有杀母之仇,好好将他教养长大是总事实结果,这些……随便就能一笔勾销了?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决裂抛弃?
    这话说出来有些残忍,但于他而言,这年年日日看的见的照顾,显然比根本没印象的生母来的印象深刻。
    诚然,杀人偿命,此事若查实,陈皇后大罪,必须得承受应有的代价,但若让他亲手杀了陈皇后,他好像又有点……做不到。
    她挟恩求饶怎么办?
    而且很多事,皇族都是有特权的,再加她这么多年来树立的名声,外面人联名保她怎么办?逼上殿前,他要如何取舍?
    退避不理?
    他是大安储君,所有事,别人都能退,他不能,也退不了。
    而不管他怎么处理面对,史书上都会留下一笔……
    “我怕要成为大安史上最没用最优柔寡断的太子了。”
    太子阖眸一叹,话语里漫着苦涩:“果断往前,对不起养育之恩,退后半分,对不起生育之恩,站在中间半吊子,别说大安江山,连我这个储君位置,我自己,都对不起。”
    一个优柔寡断的储君,如何堪当大任,肩扛社稷?
    更多的话,他没说。
    赵挚却全都懂。
    他家情况有些类似,不同的是,他的姨母,没有害他娘,直接害的是他。
    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而且他和太子还不同,他这家业顶了天是个亲王,有点小权,太子就不一样了,掌的是天下。
    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一个不注意,可能动摇国本。
    想着想着,赵挚眯了眼:“这是不是也是别人的目的?”
    太子怔了下,也回过味来,眼梢微挑,目光慢慢变得犀利:“若如此——”
    便半分都不能姑息了!
    冲着他自己来,他尚能忍,毕竟人性不能失,原则信仰不能塌,冲着国本,他算什么,名声性命皆可舍!
    “男儿立世,当俯仰天地,只求一切无愧于心吧。”
    赵挚伸手给他续上茶:“你这么说就对了!再说我这里也只是个大概方向,或许证据事实出来,没有我们想的这么严重呢?”
    太子静静看着赵挚。
    这个人剑眉锋锐,眉尾几根眉毛长得特别有劲,略略斜飞,仿佛什么也压不倒,什么逆境也打不垮,天生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变,也改不了。
    就像他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有股执着的心情,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必定全力以赴,不达目的不回头,坚定如标枪,悍勇,也如标枪。
    他的方向,从未迷茫。
    太子看着看着,就笑了:“孤身边有你,甚好。”
    见太子神情放松很多,赵挚就更没拘束了:“我知你在这个位子上不容易,上要对得起江山社稷,下要对得起朝臣百姓,中间也不能把自己给忘了,不能做一个普通人,也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你对这件事情感两难,可能你自己觉得不好,很难堪,但我反而觉得,这是好事。”
    “哦?”太子看了,“怎么说?”
    赵挚垂眸,声音跟着略沉下去:“权术是吃人怪物,若你对这件事波澜不惊,计随势变游刃有余,才是悲哀。高处不胜寒,我不想有一天你也变成孤家寡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成为万古延续的‘标准’帝王。”
    太子没想到赵挚这般清奇的劝慰手法,怔了一下,笑意更深:“这也要多谢你这个肱骨之臣伴在我身边,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大家难兄难弟啊。”
    话到最后,太子突然敛起所有神情,正襟危坐,定定看着赵挚:“岁月悠长,人心易变,我只盼时光荏苒,你我仍然如初,记得此刻这些诚恳,这些磊落。我与你是君臣,更是挚友,是兄弟。”
    赵挚也收了浑身不羁,板起腰身,缓缓举起手中茶盏,前所未有的认真:“想来以后会多有得罪的地方,还望太子海涵!”
    说完他杯至唇边,把满盏茶干了,比别人喝酒都壮烈。
    太子朗笑出声,举盏动作不比赵挚少潇洒半分,同样把茶干了!
    赵挚愿为直臣,他更愿为明君!
    豪气抒怀之后,回归正题,太子把刚刚赵挚说到的细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一件事。
    “你母妃……就是你姨母,这二十来年,她一直未曾亲近过我,却也没拦着你同我亲近,跟陈皇后交情好似不错,但她同我生母,关系好像更好。”
    这个赵挚还真不知道:“李皇后?”
    “嗯,”太子点了点头,“我母后生前与人为善,早前帮过不少人,有老宫人自愿辗转到我身边伺候,曾隐约提过一句,你姨母和我母后,在未嫁前就认识,且有深情厚谊。”
    赵挚:“怎么个深情厚谊?”
    太子摇了摇头:“我并不甚清楚,那个老宫人前两年去世了,我亦无处再问,只是记得有这么一句。”
    先皇后产子不久仙逝,皇上悲痛万分,当年很多是因时间敏感,被时光掩藏,很难查。
    赵挚服了一枕黄粱之事,现在太子已知情,有此提醒,也是觉得事有蹊跷。
    “你和你姨母,该是好好谈一谈了。”
    赵挚掐了掐眉心:“也要她愿意谈才行。”
    太子笑着调侃他:“怎么,我们厉害的平王殿下,搞得定边关数十万兵马,搞不定府中琐事?”
    赵挚摊手:“女人有多麻烦,我不信你不知道。”
    “这个孤还真是不知道,不过赵挚啊,你这话——”太子头微微偏了下,视线斜过街对面的关家府门,“敢在那位姑娘面前再说一遍?”
    赵挚立刻拱手求饶:“太子您可不要害我!”
    “哈哈哈——”
    太子朗声大笑。
    拿心爱的姑娘打趣,房间内气氛很是热闹了一会儿,良久,才重归正题。
    太子毕竟是储君,宫中的事,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跟着赵挚的信息捋了捋,提出了几个方向。
    一是叫李启的老太监。这个老太监是陈皇后宫中人,位份不高,职权也不大,但好像偶尔颇得重用,他在陈皇后宫中见过几次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印象深刻。而长年养成的习惯和直觉,让他觉得特殊的人或事,肯定不简单。
    他曾命人暗中关注过这个老太监,但毫无所得,慢慢的,盯着的人就少了。但前些日子,大概半个月左右,这个老太监就失踪了,再没有出现,他派人去查,仍然没有结果,就好像这个人突然间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觉得很可疑。
    再有,赵挚提到的连环命案,大部分死者他都很耳熟,仔细回想这些年批过的条陈,官员的更迭,想到了一个方向——这里很多人,曾经或现在,是陈皇后父亲,前一朝宰辅,现卧病在床垂垂老矣的陈平康门生。
    陈平康是三朝老臣,位高权重,此前权责颇广,很多现在活跃在朝堂的官员,不是他的门生,也被他提携过。
    这就很要命了……
    赵挚早知道,迟早有一天,所有案件相关人都会被一根线串起来,但他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线!
    一朝宰相,过手的事会有多少!
    “可问题是……”太子修眉微蹙,“陈平康年老多病,去年一年都卧病在床,听说时候不多了。”
    这样的人,就算有能力,似乎也没有体力和精力做这件事。
    赵挚沉吟片刻:“我会查实。”
    太子点了点头:“另外,宫里要有人清扫痕迹,宫女太监可以处理,官员却难。前朝后宫分得很开,大部分官员不能涉足后宫,但有一种例外——”
    他提到这个方向,赵挚立刻想到:“礼部。”
    礼部辖下很多事务需要跟宫中打交道,跟宫女太监打交道,有些重要场合,还要一定在场,代为安排。
    先皇后产子后亡这种事,礼部不可能不拍官过来……
    而这些官员,说大,没重要到特殊程度,说小,杀了灭口也不容易,很难做到了无痕迹。
    太子又提醒:“但事隔多年,当时经手的官员不是老了去了,就是调了,需花些心思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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