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存胡同居于整个京城的城南,因地势紧挨着内城且共有一条金水河, 一向是朝廷官吏置备宅子的首选之地。富贵繁华就不用说了, 还难得是清贵宜人, 所以这个地方的地价房价就像六七月的芝麻杆子一样, 一晚上就窜出去老高,让多少豪绅海商捧着现银都找不到卖家,只能徒呼奈何!
天麻麻亮时裴青轻手轻脚地从雕花架子床上起来,侧头看见媳妇拥着宝蓝色地绣喜上眉梢纹的被褥睡得正熟, 就微微一笑准备往外走。谁知还没有走两步,帐子里的人就嘟囔道:“又不叫醒我, 没我不错眼地盯着你又是胡乱对付几口,长久下去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裴青就笑嘻嘻地在床边坐下,将搭在矮榻上的夹棉褙子取过来道:“我自从接任了这个劳什子的锦衣卫指挥使, 就日日没有个清闲的时候。要是些正事就还罢了, 整天就是查这个查那个屁股后头的烂账。受那些朝臣的白眼不说, 那戏楼子里都有人在编词骂我呢!”
傅百善立时有些心疼,抓着丈夫的手道:“这贪官污吏历朝历代都有,怎么轮到你就专门整治这些陈糠烂谷子的事,淘神费力不说还要被人编排?这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名为响当当的三法司,里面有无数的能人干吏, 怎么事事都推到你的头上?“
裴青已经年届三十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昔年的俊俏如今转化成英朗, 举手投足间更见威仪。在外面谁人提及他的名头不是欣羡加忌恨, 奈何人家手腕出众为人刚毅, 加上新皇帝对他信任有加,即便弹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其地位依旧是巍然不动。
在外头让人闻之色变的锦衣卫指挥使此时听到媳妇的抱怨后,却像幼儿一样狂点头,“就是就是,那些都是一群领着皇粮吃干饭的废物点心,个个都怕得罪人,生怕不留神一挖就拖泥带水挖起一根大树,遇事就着人拿着卷宗往锦衣卫衙门送。自四皇子……圣人新近登基以来,我案头上的文书就从没有空过!”
傅百善登时气得柳眉倒竖,一股脑坐起来赤着脚站在石青绣五福捧寿纹地毯上道:“就你撕不开面子,没得你拿一份俸禄做几个人的活计!我这就递牌子进宫,到太后娘娘面前哭诉去,没道理她儿子得一个清正贤明的好名声,而我丈夫干了这些脏事破事还要受人嘲讽的道理!”
裴青见她急得双颊绯红身子团团装,一边扯着头发一边高声唤着丫头进门来梳洗,一时间就有些目瞪口呆。
他心下慰藉热烫的同时也知道自己的顽笑开大了,忙将人抱起放在床沿上细声劝道:“哪里有那般严重,圣人初初承继大位是要谋得一个流芳千古的好名儿。我是自愿担承这个责任的,他年纪轻资历尚浅,手底下能当这个出头椽子的恐怕也只有我了。他也有他的难处……”
傅百善细细打量丈夫几眼,见他神色老成并没有些许为难推诿,就狠狠拧了他的胳膊一下骂道:“十天半月不回来,一回来就知道糊弄我。其实在京里住了这么久我算是看明白了,不管谁当皇帝都爱惜着自个,凡事都讲究个中庸之道无为而治,反正有那么些个御史大夫弹劾谏言,脏水怎么也落不到他的头顶上!”
裴青哈哈大笑,微张着手臂任由傅百善服侍他穿上朝服,揶揄道:“你才比那位大个一岁半岁,仗着当了他几天骑射师傅说话就老气横秋起来。你也莫小看,这些日子这位主子不动声色地就换了大半六部的人。新上来的大都是没有党派没有后台的新科进士,至多等个三两年都天下的气象就要大变了。”
傅百善盘算了日子心里便生了几分欢喜,“那感情好,到时候咱们俩带着孩子到处走走看看,不比在这巴掌大的京城来得舒坦?你说这些人个个都要争个先,其实有什么快活的?就是我看宫里头的那位说起大海沙漠上的事务时,双眼都在冒星星,真是何苦憋屈自个?”
这话却是夫妻俩私底下悄悄说说罢了,多少人被富贵荣华迷了眼一意孤行?
当初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应?P要是不争,这天下的格局还不知道怎么变呢?他是为了文德太子,为了郑璃,为了张皇后,为了太多冤死了人不得不争!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先皇大行之后,作为太子的应?P顺理成章地承继大位,秦王身死晋王被贬,再无人可以置喙一二了。
外面服侍的大丫头听得里间的声音,忙将早餐摆放在炕几上。裴青携了媳妇的手出来看见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就不由好笑道:“这都是些什么呀,怎么尽是小碟小碗的,我要吃到猴年马月呀?”
傅百善净了手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指着炕几上五颜六色的食物道:“这是三丁大包、千层油糕、月牙蒸饺、翡翠烧麦,尤其这个黄桥烧饼,我昨个尝了的,是以肉丁火腿虾米作馅心,不焦不糊不生不塞牙,连妞妞都一气吃了两个呢!”
裴青就摸了摸头歉然道:“说起来几个孩子全仗你照看,我这来去匆匆的也老不得闲。虽说都在一个城里头住着,怎么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似地。我昨晚上回来,妞妞就不说了,元宵看了我老半天才认出我是谁。等这阵忙完了,西山上的枫叶也差不多都红了,我就带你们几个出去好好地玩几日!”
外面的天色尚早最多不过卯时,傅百善也不怎么饿,就坐在一边慢慢地帮着布菜,“我俩自幼结发说那些见外的话作甚,这两年我看了好多的夫妻,一辈子睡在一张床住在一处屋檐下却还是不能交心。我常常想,我若是像我生母一般碰到刘……那样不堪的人,又该如何?“
这里指的却是寿宁侯府的郑璃和她的丈夫刘泰安了,裴青呵呵一笑故意岔言道:“以你的手段,我要是那样翻脸无情三心二意,只怕你手起刀落就是极痛快的一刀子,哪里会容得那人逍遥这般久?不过我听人说,他整日以酒浇愁疯疯癫癫的,也看不出一个正形,想来日后也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傅百善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伸筷子挟了一个蟹黄汤包过来道:“以后莫要在我面前提及这人,我跟他没有半分半毫的干系!”
裴青自然是从善如流低头用膳,先时他不过却于媳妇的一番好意才勉强在家里吃早饭,哪知却越吃越觉察其中的精妙。像他们这些当兵出身的,出去办差时风餐露宿常常三顿难以为继,最好就是一海碗油泼辣子面,大油大肉混汤混水地吃下去就囫囵顶个饱。
此时见这蟹黄汤包~皮薄如纸吹弹即破,馅为蟹黄和蟹肉,汤为原味鸡汤,摆在盘子上像一朵初初绽放的菊花。用筷子小心提溜起来就瞬时变成了一个小灯笼,透过光甚至能看到汤水在里面摇晃。在皮面咬上一小口,然后慢慢地吮吸卤汁再吃其皮馅,竟是人间难以品尝到的美味。
傅百善见他吃得高兴,就极得意地表功,“半月前我到锣鼓巷去看我爹娘,回来时在南门口看见路边支应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摊子,里里外外排了不少人呢。元宵正巧叫唤着肚子饿,我就叫乌梅过去端了一笼杂粮饼。里面掺了肉粒和青菜,果然是陋巷里难得的美味,回头我就许了一个月三两银子请他到咱家来当个早膳厨子。”
如今家里不同往日,仆役丫头们的进出都是程先生在暗处悄悄把关,这件事裴青自然清楚始末。
那人姓姚原是正经淮扬人,性情老实本分,手艺自然是没得说的,尤其擅长白案。不想一场意外大火把家里烧得精光,自己的右腿右胳膊也落下了残疾。东家嫌他手脚没有往时利索,就随意找了个由头将他解雇了。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要吃要穿要喝药,这人没法子就一咬牙进了京。
谁曾想京城比想象的更加艰难,不管哪个馆子见这人身有烧伤,连话都没等他说完就起身撵人。姚师傅除了煮饭烧菜别无所长,只得在路边借了个地势卖些小点心。因他味道好用料实诚,倒是引得周围百姓排着长队去买,这才让偶尔回娘家的傅百善提溜了出来。
裴青哈哈大笑,对于媳妇的这根舌头的敏锐程度简直是五体投地。
用程先生的话说,只有咱家乡君才能从普通的杂粮饼里吃出蟹黄汤包鸳鸯雪花卷的味道,无意间就又给家里挖了一个大厨回来。他老人家如今的日子悠闲得很,每日看看账本理理杂事,无事时就在街角听听大鼓评弹,最大的爱好就是窝在家里品评厨子们的手艺。
想来经历过从前的种种不堪,姚师傅为人低调得近乎谦卑,跟家里原先的厨子相处融洽不争不抢。又感念这家主人的知遇之恩,一天到晚地窝在厨房里研究新式菜谱,不求做到最好只求做到更好。得知男主人回家了,今早不到寅时起就忙活开了。
裴青又用了一碗赤豆元宵,豆子软糯黏稠桂花香得雅淡,在初秋的早上浓浓地喝上一碗,从舌尖到舌根从喉咙到肚里都是至为妥帖的。心满意足之下,就转头吩咐在外头侍候的大丫头给姚师傅送五两赏银过去,叫人安心留在裴家。只要用心当差,不比他往日当大厨来得差!
把丈夫送出了门,傅百善听丫头过来回话说,姚师傅捧着五两银锭躲在屋角掉了半缸子眼泪。起身后就央求门上的人帮着换成散碎银子,往家里捎带了三两,剩下的二两就买了些布头线脑和趣致的小玩意分送给周围一同当差的人。
九月的秋风将起,空中盘旋着干爽宜人的暖意,有沁脾的桂花甜香从窗外袭来。傅百善转头就看见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奔过来,顿时什么烦忧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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