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潮声

    
    终于，高考伴随着一场大雨如期而至，盛夏的雨浇湿了万物，也淋透了枯燥无味的生活。被雨洗过的碧蓝的天空，被风拂过的翠绿树梢，就连那时的蝉鸣鸟叫如今都被刻在心上无法抹去。
    这两个月来，按照林正宾的吩咐林?只有回过棉州一次，其他时间都在陪着清杉，每天给她做营养餐，每天为她准备好茶或咖啡，每晚陪她熬夜到凌晨。林?每每望着灯光下清杉疲惫的身影就觉得无比幸福，无比安心。
    想着终于可以参与进女儿的人生了，终于有机会去弥补女儿，弥补这十八年来的愧疚，林?觉得她往后终于有理由更努力的生活了。为清杉也为自己。
    林?庆幸郄家将清杉管教的很好，但是也不免心疼。清杉乖巧懂事，从来不用别人多操心，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给别人添麻烦，可那样的懂事本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啊，在她眼里清杉还只是一个孩子。
    只是对于林?来说郄家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这么对清杉也是感激不尽的，至少在这十八年来，他们给了清杉母爱、父爱，还有正常的家庭环境，这是林?给不了她的。
    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考场，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中有人皱着眉沉默，有人低着头拭泪，也有人手牵着手谈笑......目光在人海中找寻了一圈便看到那个身影——白色T恤蓝色牛仔，正站在树荫下和周围的同学聊着，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清杉没有过去，只是远远站着看着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忧伤。不知道为什么，暗恋一个人总是这样矛盾，小心翼翼的担心他识破了自己却也害怕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时间久了他便成了一个心病，一看到他自己就变得唯唯诺诺变得扭扭捏捏一点也不像自己。
    这天的阳光和几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样，晒得树叶都耷拉着叶子，路边的牵牛花也都蔫了，室外除了阵阵蝉鸣再无其他声响。几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在学校的操场上不知疲惫的练着滑板，清杉去图书馆还书路过他们身边远远的就见到其中一个是白宇泽，少年身上的白T恤已经湿了一半，发尖额头在滴汗，清杉不懂他们怎么受得了这么大的太阳，看着汗流浃背的白宇泽不禁皱起眉头。可是还没等她打招呼就眼前一黑被人撞倒在地，手里的书也落了满地。撞过来的人尽量的避开没有压到她但是滑板却不偏不倚的撞在了她的脚踝上，手臂碰到水泥地上被烫得火辣辣的疼，等反应过来才知道是被擦破了皮。撞到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没控制好滑板的白宇泽，他连忙将她扶起来连声说抱歉，清杉忍住没有哭出来，反倒大笑着说没事。其他人见她这样也松了一口气从原来紧张的气氛变得活跃了许多，其中一个男生笑着说：“郄清杉你真是条汉子，换其他女生早哭鼻子了。”
    “就是，你别担心书交给我们，我们去给你还，让白宇泽送你去医院看看。”
    “没事没事，我回家擦点药就行了。”清杉不喜欢去医院，要是被爸妈知道了肯定要被训的。
    白宇泽将滑板人给其他人就背着清杉往家走，清杉的鼻子不小心碰到他湿漉漉的头发有些嫌弃的说：“白宇泽，我自己可以走，你放我下来吧。”
    “站都站不稳了还怎么走，别逞强了。”
    “喂！你满身满头的事汗我衣服都快被你的汗浸湿了，你快放我下来。”
    白宇泽这才站定愣了几秒后将清杉放了下来。尴尬的说:“额，我忘了，那怎么办？”
    “你扶着我就行，我可以自己走的，我家离学校近一会儿就到了。”
    两人慢慢走在夏日刺眼的阳光下，身边车水马龙的街道，路旁柳树上的知了似乎也都消声了，全世界都只剩下一深一浅的脚步声。白宇泽终于开口问：“清杉，我把你撞这么严重怎么赔礼道歉才算过得去啊？”
    “你都给了我一颗十多年的木瓜树了，你放心吧我不生你气。”
    “这不是一回事，那是我心甘情愿输给你的我愿赌服输。”
    “那你如果真的要赔罪的话帮我找一本书吧！”
    “你要什么书，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到。”
    “张爱玲的《对照记》，要第一版的，我听白老师说我们学校图书馆有，但是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不知为什么，那天的太阳似乎走着走着就没那么大了，闷热的空气也一点点流动起来，走到巷子口太阳有些西斜，门前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将两人额头的汗珠也一点点带走。送到家门口清杉就让白宇泽回去了，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和白宇泽关系有多好，也不想爸妈知道自己受伤。因为从小到大只要自己有一点磕磕碰碰爸妈都很紧张，有时候甚至会抱怨她太不小心。所以清杉习惯了好好保护自己就连走路都规规矩矩，任何时候都不敢让自己出现什么差池。即使在外面不小心摔了一跤也会忍住偷偷回自己房间擦药不告诉父母。就连那一次也是她不希望家里人知道自己受伤，更不希望家人知道自己是因为白宇泽受的伤。
    高考终于结束了，这个夏天终于变得明朗许多。树下的牵牛花今年开了不少，但是自己却等不到它的种子了，因为备考的原因也没有去看看木瓜树，不知道除了白宇泽还有没有导捣蛋的孩子去摘还未成熟的木瓜。清杉不知道此刻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轻松吗？要换做是从前的话应该会吧，可是如今不是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那些肆无忌惮的闯进来的人和事都比这场考试更让她担心。
    不知不觉撒蓓贝已和她站在一起来，两人并排着沉默然后相视一笑，一瞬间感觉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自己并不是一无所获。这次很巧的撒蓓贝和清杉在同一个考场，或许是缘分吧。同桌三年，见过彼此最狼狈，状态最不好的时候，她们相互理解、安慰着，一路走来也成了很好的朋友。两人并肩走进人群中，依旧沉默不语。
    清杉想着：从此以后生活将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呢？会不会和自己曾经构想的不一样呢？在心里埋藏了三年的秘密要不要说出来呢？还有更重要的是接下来要怎样去面对那些从未涉足过的事，那些未知的原本属于自己的生活。
    并不像小说和电影里的情节那样，有别样的毕业典礼，有疯狂刺激的晚会，有催人泪下的告白情书。这也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一次散场，饭店里一桌晚宴，KTV里一夜k歌，聚散就是这样简单，轻而易举的结束。或许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一次别离便真的就是此生的别离了。只是当下的他们都还只是不经世事的孩子，还有太多的懵懂，太多的单纯。他们怎么会知道在他们不可预期的未来里，会有多少人抛下初心，会有多少人迷失在纷繁的世故人情中。在这个缤纷的大世界里，他们以为自己会是永远的初学者，而事实上只有当我们直面人生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初学者。但是无论世界多么的复杂多变他们终有一天会练就一颗从容不迫的强大心灵，而人生则永远不会给他们练习的机会，永远不会让他们安然消磨。
    从KTV出来已过十二点，清杉一个人静静走在深夜的马路上，昏黄的路灯下树影摇曳，盛夏的风轻轻穿过清冷的街道，让人觉得有一股寒意，清杉抱起双臂搓了搓，打了个冷颤。
    看地上被拉得老长的影子竟然觉得好笑，从小到大都被别人羡慕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哥哥肯定不会孤单，加上清桐从小就对清杉十分的好，所以更让人觉得清杉很幸福。可是如今兜兜转转，居然发现曾经的那些幸福都是本不属于自己的，到最后还是只剩自己一个人。现在知道了自己并不是郄家的孩子，知道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依旧无法安心。心中也曾有些轻松，许多以前不解的问题也都一一得到了答案，但是渐渐地她反倒更加迷茫，甚至慌乱，不知何去何从，不知未来该怎样生活。
    清杉拿出手机看到自己准备了很久的信，本来决定要在今晚发送出去的，可是现在又在踌躇不定，最后还是发完然后将手机关机。她想不管结果怎样或许未来不会再有交集了吧，不如就乘着这个机会放下三年来那些困扰好了。
    清杉的思绪正在烦乱着，被前方的车灯晃了眼睛，她知道是林?来接她了。虽然说过不用接，但是她理解林?的心情，就像一般的母亲一样的，孩子很晚不回家会担心他在外面是否安全，是否记得回家。这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林?看她一个人走在街上有些惊讶的又略有些恼的说：“怎么就你一个人，没有和同学一起吗？一个小女孩走夜路多危险啊。”清杉说：“他们还没结束，不想打扰他们就自己先走了。我一个人没事的，以前也经常一个人走，这里治安很好。”
    林?眼神里略过一丝心疼，语气温和的说：“清杉，要记得女孩子无论再强大，在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都是处于劣势的，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提高警惕好好保护自己，知道吗？所以以后不要这样一个人走夜路了，要是有事回家晚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好不好？”
    清杉心里很感动，但是又有些痛，最后点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两个多月来，清杉依旧没开口叫林?一声妈妈，因为她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挡在哪里，她无法一步跨过去。林?也并没有逼她，林?不想为难她。她太懂事，太会隐忍，承受的东西太多。林?更希望有一天她可以释怀，然后自愿，自然的叫自己一声妈妈。
    这两个月一直是林?在照顾清杉和清桐，所以清杉和清桐也从原来在学校附近的租的公寓搬到了林?购置的房子里。回到家清桐已经休息了，屋子里散发着百合花的香气，很安静，很舒适，很温馨的样子。清杉没有立刻洗漱休息，而是到林?的房间里对林?说：“我们早些去看外公了吧？我答应了他考完就去陪他的。
    林?有些惊喜，但是又问道：“你不打算再休息几天或者和同学们再玩几天或者去毕业旅行吗？”
    “我想早点去见外公，我们明天就走吧！”清杉没有多说，但是要求得很坚决。林?点点头笑着说：“好的，等下我就订机票，谢谢你，我替外公谢谢你。”清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轻回林?一个微笑。
    翌日，林?和清杉与郄家人告别后便去了棉州。临别时郄明华和余晨依旧像以前一样嘱咐清杉要懂事，要好好关心照顾外公，也要好好接纳妈妈。清杉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用心呢！到棉州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了，陆辛成到机场接机。清杉笑着上前：“陆叔叔，辛苦你了。”
    “清杉，说什么呢。倒是你，才一场高考就瘦成这样了，这次回来可要好好休息一阵。”
    虽然一路上很累但是清杉毫无睡意，闷热的天气让人有些无力，她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路灯飞快向后移去......林?见清杉发呆，伸手抚着她的头发说：“睡一会吧，我们先回家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去医院看外公。”清杉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但她依旧睡不着，只是给林?一点安慰罢了。
    大概过了两个多小时，车停在一幢小巧而清新的别墅前，房子看上去像是十几年前的风格。但是并不显旧，反而很有韵味。陆辛诚拿了行李，林?走在前面将门打开，屋内的装修不算精致但透着艺术的优雅气息，墙上挂着一些字画，家具都是实木材质，小茶几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女，女的端庄，男的阳光。长桌上是一套紫砂壶茶具，看上去已有好久没有用过了。
    这是林正宾名下的宅子，也事林?的长大的家。清杉上回来棉州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也没来得及“回家”，所以这算是清杉第一次“回家”。
    陆辛诚将行李送上楼后很快和林?一同下来，对清杉说：“清杉快上去休息吧，路上很累了。”清杉点头说了声“谢谢！”
    林?也笑着对他说：“今天辛苦你了，本来画廊的工作就够你累的了，还这么麻烦你，太不好意思了。明天我带清杉去医院，你去忙画廊的事吧。”陆辛诚忙说：“不用，明早我送你们，画廊这几天都还不太忙，我也好几天没见老师了。送完你们再去画廊也没关系。”
    林?点头表示同意，又彼此道了晚安。原来一直以来林?因为和林正宾的关系很僵所以很少在家住，而陆辛诚又是林正宾很看重的学生，所以林正宾在家里为他准备了一间房间，两人的关系也更像父子，之前他常住在这里，直到林正宾住院后林?将画廊的工作基本上都交给了陆辛诚，因为画廊的工作繁忙，陆辛诚也就不常回家而是住在了画廊。林?自己则在医院照顾林正宾。
    林?打开一间向阳的房间，心里不似从前那么难受了，终于这一次进来的不是她一个人。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她亲手布置的，只不过一直闲置着，无人使用。就等着有一天清杉回来了可以舒舒服服的住下来。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十多年来林?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会在这个房间里徘徊，一遍又一遍的翻看清杉小时候的相册，一遍又一遍的整理郄家寄过来的清杉的照片。一遍又一遍的整理衣橱里的衣物，像是清杉一直就住在这里似的。有时候她会将这些衣服清洗，然后晾在阳台上。过一段时间还会去商场，想着清杉又该长高了，那些衣服清杉肯定穿不了，或者天冷换季了，清杉该穿厚实些的衣服了......这些衣服很少能寄到小城去，因为郄明华和余晨都说清杉渐渐长大了，问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林佩压抑住自己的思女之情不再轻易去“打扰”女儿的生活。
    看着房间里少女气息的床，书桌，地毯，还有衣橱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衣服玩偶，清杉瞬间有些恍然，觉得寂静中单着一丝寒意。这里的一切像是对她的到来感到不适，就像她也不适应这个环境一样。
    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清杉睡得并不安稳，即使一路的奔波已经很疲惫了，但心里想着怎样跟外公相处，想着白宇泽收到信息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窗外的天一点点亮了她才渐渐地睡去。早晨醒来已过九点，她迷迷糊糊的看了一眼时间便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心想：怎么忘了设闹钟呢，这样会不会不礼貌啊......
    几分钟后清杉已经收拾好自己，一下楼便看见林?和陆辛诚在谈话，好像是工作上的事。这时的林?严肃认真，时而颦眉叹气时而抿嘴点头，这是让清杉觉得更加陌生的样子。见清杉下楼，林?原本愁容满面的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昨晚休息得怎么样？还习惯吗？”清杉抱歉的说：“不好意思，忘了定闹钟睡过头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医院？”林?也不介意清杉不回答她的问题，转身对陆辛诚说：“我们先带清杉吃点东西再去医院吧？”陆辛诚边收拾桌上的画稿文件边点头说好。
    到医院已是中午，看护刚刚照顾林正宾吃完午餐。午后的阳光洒在床边的一束百合上，一切都显得安详而慵懒。林?上前叫了一声“爸爸”，然后边将花瓶里的百合换成康乃馨，边说：“我带清杉来看你了。”林正宾用手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说：“清杉，累坏了吧，快坐。”这次也不是没有一点生分的感觉，但是看着老人欢喜的神情清杉也觉得舒适很多。
    清杉望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满眼慈爱的看着自己，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她没办法将眼前这个老者与那个逼迫自己与亲生母亲分离的蛮横的老头联系在一起。他的眉眼与昨晚看到的照片里的男人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一些英气，少了一些坚毅，多了几分沧桑，被岁月涂上了一层阴翳。跟上次见面的时候相比他显得更加有精神，眼里也透露着喜悦。
    陆辛诚已经和林正宾打完招呼，回画廊工作了。林?拿出从郄家带回来的相册给林正宾，三人一张张的翻看着一同错过的这些年。林正宾点着头说：“像，跟小?小时候一模一样啊！要是你外婆也看得到就好了......”说着一滴热泪滴答落到了相册上清杉的笑容了，一直滑落到雪白的被褥上被吸得无影无踪。
    往后的几天，林?都会和清杉到医院陪着林正宾，清杉还亲手为他煲汤，煮粥。林正宾第一次感受到了天伦之乐，面对清杉他越发愧疚，觉得对不起清杉不该让这个无辜的孩子漂泊在外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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